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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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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大家都曉得法國從初一以後,就要開戰……」 「怎麼說『大家都曉得』?」張佩綸打斷他的話說,「我就不曉得。」 「外面流言紛紛,傳得好盛,何以沒有傳到大人耳朵裡?」「這些閒話現在也不必說它了。事機迫促,你趕快去吧!」 魏瀚無奈,就從船局前面坐小舢板,直向孤拔的旗艦航去。榮歇度魯安號,已經掛出緊急備戰的旗幟,艦上士兵均已進入戰備位置,嚴陣以待。再看相去不遠的揚武與福星輪上,不知是管駕看不懂敵艦的旗號,還是視而不見,甲板上的士兵倚欄閑眺,仿佛根本未想到戰火燃眉似的。 走到一半,發現下游一條法國的鐵甲艦,以全速上駛,剪波分濤,船尾曳出兩條白浪。小舢板急忙避開,魏瀚則由目迎而目送,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譯名,叫「度侖方士」號。這條船一面逆水上行,一面跟榮歇度魯安號用旗語在通訊。 突然間,法國的一艘小鐵甲艦林克斯號開炮,轟然一聲,眾炮齊發,首先打沉了羅星塔下所泊三艦之一的飛雲號。這時是午後兩點鐘。 在上游,法國兵艦的目標是揚武號,由孤拔親自指揮環攻,不過三、五分鐘,硝煙彌漫之中,忽聞巨響,法國的第四十六水雷艇擊沉了揚武號。 揚武所中的水雷,正在船底,船沉有一段時間,張成得以放下救生艇,帶著營務處的印信、旗號,及時逃生。法國兵艦的目標,亦就轉向與揚武號並泊的福星號了。 福星號的管駕陳英,真如胡林翼形容閻敬銘的,「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丈」。當炮火猝發,揚武被攻而無所還手,上游伏波、藝新怯敵而逃,西面福勝、建勝兩輪張惶失措之時,只有陳英一面下令開炮還擊,一面砍斷纜索,預備沖入敵陣。 他身邊有個老僕程二,因為久在船上,大致亦瞭解水上的戰守趨避之道,急急勸道:「伏波、藝新已經往上流開了。 我們亦應該跟過去,到上流集中,再看情形回頭來打。」 「你要我逃?」陳英瞪著眼,厲聲答說,「你又不是沒有看見我的家信!」 不久以前,陳英曾寫信向家人訣別,說「頻年所積薪水,幾及萬金,受國豢養,苟戰必以死報。」程二原以為不過說說而已,那知真有臨難不苟免的決心,就不敢再勸了。 於是陳英便在「望台」上,用傳聲筒激勵全船將士:「男子漢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到此地步,有進無退,只要福星號一沖,一定有船跟上來,為什麼不能轉敗為勝?」 全船暴諾如雷,人人奮發,陳英親自掌著舵輪,往下游直沖,左右舷的前膛炮一發接一發地開。無奈這只木質兵輪,吃水只有十尺六寸,時速只有九海浬,下水亦已十四年,炮小船舊,敵不過法國的鐵甲艦,但那股奮勇無前的銳氣,已使得觀戰的各國海軍,大聲喝采了。 其時羅星塔以東的下游,亦已開火,由特來傳達作戰命令的度侖方士號擔任主攻,第一炮攻羅星塔,但見砂塵硝煙中,守軍四散而逃,第二炮攻振威號,炮彈掠船尾而過,落入江中,激起一大片冒得極高的水花。振威號上的官兵,紛紛亂竄,搶著下了救生艇,人多船少,擠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,載沉載浮,希望在炮火的夾縫中,能逃出一條命去。 但是,管帶許壽山跟左右少數將士未逃。他很沉著,只用四尊小炮還擊,那尊八十磅子的前膛炮,裝好炮彈而隱忍下發,親自掌管,不斷瞄準著孤拔的旗艦,打算等它進入射程,一炮擊沉。可是,榮歇度魯安號在上游指揮作戰,始終不曾掉尾東來。 許壽山心願成虛,又恨自己部下不爭氣,一怒之下,開炮打沉了自己的兩隻救生艇,一百多逃兵死的死,傷的傷,大都受到了軍法的制裁。顧視左右,飛雲、濟安,椗尚未斷,已經中炮起火,而自己的船身,已經傾倒,就在這人都立腳不住之際,又中了炮彈,許壽山僕倒在地,遍身是血,但是他仍舊掙扎著將一直未開的那一炮發了出去。轟然一聲,震動江面,是不是能打中敵人,他就不知道了。 這時的地方大吏、除了駐守長門炮臺的將軍穆圖善以外,大都逃之夭夭。第一個逃的是巡撫張兆棟,馬尾炮聲一響,消息由電報傳到城裡,他就悄悄從後門出了巡撫衙門。他並未作一去不返的打算,對局勢也不是完全絕望,只是想避一避風頭,看一看動靜,因為如此,他覺得驚動任何人,傳出去一句「巡撫逃走了」的話,是異常不智的事。 「我要去躲一兩天,你們不要怕!」他對姨太太說,「局勢一定,我馬上回來。」 他那位當家的姨太太倒很沉著,「老爺,」她問,「你到那裡,總要有個地方,才好去找你。」 「不要找,不要找!這件事,什麼人都不能知道。」 「那麼,你總要帶個人去吧?」 「什麼人都不帝。」張兆棟說,「你叫人告訴門上,說我病了,不能見客,不管什麼人來見,一律擋駕。」 「你這樣一個人亂走,人生路不熟,叫人不放心。」 「就要人生路不熟才好,認出我來就不好了。」張兆棟安慰她說,「我帶著銀子,『有錢使得鬼推磨』,到那裡都去得。我想找個什麼寺,躲兩天,吃兩天素齋,只要洋人不進城,我馬上就回來。」 由於百姓還不知道馬尾已經開仗的消息,所以市面還算平靜,張兆棟不坐車、不騎馬,拎著一包銀子,安步當車迤邐出了西城。走不到一個時辰,情況不妙了,城裡一群一群的人,從後面急急而來,張兆棟拉住一個打聽了一下,果不其然,是得知馬尾開仗的消息,出城避難的。 但是,洋兵有沒有進城呢?張兆棟所關心的是這件事,心想從先逃出來的這批人當中,是打聽不出來的,因而決定等一等,探明確實,再定行止。 不遠之處有家野條館,豆棚瓜架之下,幾張白木桌子,在此歇腳的人不少。張兆棟決定就在這裡探問消息,走進去找了個偏僻座位坐下,怕有人認出他來,支頤遮臉,靜靜傾聽。 談話的聲音很嘈雜,只知江上已燃戰火,誰勝誰敗,並無所悉。張兆棟不免憂悶,托著臉的手也有些酸了,少不得轉動一下,而就在一揚臉之際,四目相接,心頭一凜,急急避開,已自不及,真正冤家路狹! 「嘿!你在這裡……」 「黃通判,黃通判!」張兆棟急忙低聲央求,「請你千萬顧我的面子。」 「顧你的面子!你當初怎麼不想到顧顧我的面子?」 張兆棟由於黃通判一件差使沒有辦好,曾在官廳上拍案痛斥,還要專折參他,直到本人磕頭,司道相勸,方始息怒。 此刻黃通判遇到報復的機會了。 「走!」黃通判當胸一把抓住張兆棟的衣服,「找個地方評理去。」 也不知他要評什麼理?張兆棟著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,唯有好言央求:「有話好說,這樣子難看!」 「你也怕難看?走!」 黃通判當然也不是草包,真的揭穿他的身分,固然可以取快于一時,但事後「犯上」這個罪名,也是難以消受的。料知張兆棟這樣「微服私行」,亦必不敢自道姓名,所以只是抓住他不放,要教他受窘。 這時已有茶客圍攏來勸解了,問起爭執的原因,黃通判理直氣壯地答道:「你們問他自己!」 「我們是好朋友。」張兆棟說,「我欠他的錢,他跟我要債。 喏,」他把一布包銀子遞了過去,「我就還了你!」 名為還債,其實行賄。黃通判正在得勁的時候,自覺拿了這筆錢,自己這個人就分文不值了,便將手一推:「誰要你的臭錢?非出出你的醜不可!」 「這就是閣下不對了,欠債還錢,也就是了。」有人為張兆棟抱不平,「何況你們是好朋友!」 「誰跟他是好朋友?你們別聽他胡說,這個人專幹傷天害理的事!」 一個盛氣淩人,一個低頭苦笑,旁人也弄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?唯有泛泛相勸,自然勸不下來。正僵持不下之際,來了兩個兵,查問究竟。 這是城防營新招的泉勇。閩南話與福州話不同,張兆棟的山東話,他們不懂,他們的閩南話,張兆棟也不懂,那就只好縛住雙手,抓了去見他們的隊官。不過,處置卻還算公平,將黃通判也一起帶走了。 城守營派駐西城以外地區的,是一名千總,原在督標當差,當然見過巡撫,一見之下,大驚失色。 「你們怎麼搞的?」千總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兩腳,「拿巡撫大人捆住雙手,簡直不想活了,是不是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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