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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三


  除了疑兵之計以外,張佩綸又很得意地奏報孤拔對他有忌憚之意:「先是臣軍未至,與何如璋密商,以水師遊擊張成率揚武兵船一艘,暨兩小蚊船與敵船首尾銜接相泊,備敵猝發,即與擊撞並碎,為死戰孤注計。敵人惡之,三日以來,賴以牽制。晨光熹微,法水師提督孤拔,驟見臣軍旗鼓,則就師船詰問,疑我欲戰,臣令張成答以中國堂堂正正,戰必約期,不尚詭道,囑該提督無用疑懼。該提督即邀張成相見,詞氣和平,言中國待我有禮,聞百姓驚疑,我船亦擬先退兩艘等語。視二十七日法領事帕裡塞照會之辭頓異。臣仍飭水步各軍嚴備,並親率黃超群等周曆中岐山,以望敵師,船則大小五艘,錯落羅星塔,距船廠僅半裡許。連日茶市頗停,民情洶懼,蓋敵取福州之說,騰播於兩月以前,即洋商亦皆疑之也。」

  接下來敘述船局難守,而不得不用另一條疑兵之計:「即日宣告:掘濠塞河,多埋地雷水雷備戰,顧臣軍實無一雷也。」

  這條疑兵之計,在第二天即有效驗,法國兵船退了兩艘,但「出則聯口外之三艘以駭長門,入則聯口內之兩艘,以疑船局」,而閩江僅有三條「局船」,孤危撐拒。敵人可退可進,可戰可守,況且「南北洋兵船迄無一至者,臣又何敢以敵退解嚴?」同時也提到總理衙門的一個電報。

  總理衙門倒是看准了法軍的謀略,第一,必得佔領中國一處口岸,作為勒索的憑藉,但中國與外國議和,非李鴻章出面不可,所以要保全他的面子,不能侵犯北洋地界。否則逼近畿輔,京師震動,李鴻章的處境相當困難,和局難成,對法國亦沒有好處。

  因此,第二,所占之處須遠離京城的南方,而又以對海軍補給方便的地方為理想。這樣,基隆有煤礦,福洲有船局,便成為法國不動手則已,一動手就是首當其衝的鵠的。

  總理衙門因為連日接到電報,法國兵艦在閩江口出入頻繁,而交涉方面劍拔弩張,看樣子福州船局必難倖免法國兵艦的炮火。倘或真的要打,照李鴻章的判斷,「船局必不可保」,但如馬尾守軍肯小小吃些虧,戰局不致擴大,則和局猶可挽回。所以給張佩綸一個電報:「小挫可圖再振」。這是暗示挫折早在意中,不致會追究責任,勸他忍辱負重的意思。

  張佩綸自然懂得,卻不受勸,他說:「果臣軍一敗,資仗都盡,無兵無餉,又誰與圖再振乎?」當然,他這樣侃侃而談,是另有看法,亦有自信。

  為了反襯他的忠勇奮發之忱,他不能不牽扯彭玉麟作個比較。據說彭玉麟上年秋天奉旨辦理廣東軍務,與兩廣總督張樹聲劃定防區,彭玉麟當南面瓊州一路,畏怯不前,曾策動廣東官民挽留他在省城,以為保障。此事為張佩綸所卑視,正好拿他皮裡陽秋一番,用來抬高自己的身分,表揚自己的功勞:「當臣出次時,省城民無固志,風鶴皆兵,頗有欲援彭玉麟不赴瓊防之例留臣者。臣自念新進小臣,非老成比,必令馬尾不戰而失,遂其質地索償之請,而臣且在省靜候,與此土一併贖還,其靦然何以為人?故不敢自安,以免為皇太后、皇上知人之玷,初非謂此軍即可制勝也。」

  「此軍」就是黃超群一軍,是張兆棟留以自衛,為他硬奪了來的,此軍雖未必可以制勝,但張佩綸卻仍有制勝的把握。

  「臣親至前敵,則頗覺各營之偵探、各路之電傳,半亦法人虛聲恫嚇,而臣前請先發制人之算,尚非毫無把握。」

  他的把握是出於兩點判斷,第一、中國對法國一再讓步,法軍不必死戰,而反恐張佩綸所指揮的水師和陸軍,拉住他們死戰,在士氣上先已遜了一籌;其次,法國在閩江之內的兵艦,僅不過多於局船兩艘。如果法軍全部登陸,則可乘虛襲擊敵艦,倘或登岸一半,僅不過數百人,以兩千陸軍迎擊,法軍未必能占上風。而況敵軍深入內陸,處處可以斷他們的歸路。同時近來潮汐「小信」,法國兵艦出入不便,這都犯兵軍之忌,而為張佩綸所以要想開戰的原因。

  論兵法講究「知己知彼」,說過自己有這樣的勝算,還要估量敵情,張佩綸滿懷信心地表示,敵人看見他的鬥志,已有怯意,而所以仍舊徘徊不退者:「既料中國之必不失和,而孤拔以一水師提督,挾盛氣而來,謂閩官必降心相從,船局固垂手可得。我既不與之先講,複欲與之先戰,若遽爾退師,亦恐見誚他邦,取譏士卒,是以游駛壺江,以掩其退避之跡,而仍為挾制之端,計亦狡矣!臣逆料該提督必已密電巴德諾,非雲欲犯他口,即雲須遣人赴滬講解,曾于昨日電達李鴻章,囑其斷勿赴滬。當此主憂臣辱,臣既有軍旅之寄,不能一戰以建威折敵,更何敢大言不怍,無臨事而懼之心?惟念敵情,當以力爭,難於理喻。今法船在閩,其勢稍轉,必有一二自命能辦洋務之人,攘臂以居辨難調處之功,沒將士死守之孤忱,為無賴希榮之捷徑,長敵焰而損國體,無逾於此,是以將前敵實情,委曲敷陳。」

  這番陳奏,大大地壯了慈禧太后的膽,而最使她感動的是,張佩綸在折尾立誓:萬一局勢轉惡,「我援竟斷,法艦紛來,恐彼猝攻前敵,據我上游,我軍終於不敵,然臣所將水步兩軍,誓當與廠存亡,決不退縮,以貽朝廷羞。」是這樣有為有守、忠勇奮發的氣節之士,真是值得重用。

  寄望於美國「說合」的打算,終於落空,法國正式拒美國調處,同時對基隆採取了行動,由孤拔的副手利志必率領兵艦四艘,轟擊基隆炮臺。劉銘傳得報,一面下令自行炸毀基隆煤礦,一面親率提督四員,擊退了登陸法軍,不過他自己亦趕緊退到了淡水。據劉銘傳自己的解釋:臺灣沒有兵艦,海面無法與法軍爭鋒,只有引誘他們上岸,才可以「聚殲」。

  法軍不肯上當,留下三艘兵艦在基隆海面監視,同時由巴德諾照會曾國荃,法軍攻取基隆,作為質押,暫時不取福州,要求賠償兵費八千萬法郎。

  局勢到此地步,如果肯和,便成城下之盟。醇王見此光景,和既不甘,戰又不可,六神無主之下,只有奏請召集廷議。

  就在這時候,陳寶琛來了一個電報,有一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痛心不已,這句話是:「和亦悔,不和亦悔。」意思是一開仗必敗無疑,慈禧太后深知這班清流,賦性剛毅的居多,不是看出事處萬難,絕無可為,決不肯說這種萬般無奈的洩氣話。

  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我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!」慈禧太后向醇王及總理大臣們歎氣,「到底能不能打?你們總得有句實實在在的話。事情是拖不下去了!越拖越壞。」

  六月二十二的天氣,密雲不雨,悶熱不堪,醇王急得滿頭大汗,很想說一句:「要開仗亦未見得沒有把握。」卻就是說不出口。

  慈禧太后知道醇王無用,她願重用他也就因為他無用。所以兵餉兩事,此刻便直接向許庚身和閻敬銘兩人垂詢。

  「許庚身!」她問:「你看,如果開仗,有沒有把握?」

  這是最難回答的一問。不過許庚身對和戰大計雖不能完全拿主意,而從洪楊平後,在軍機當「達拉密」,凡有關重要軍務的上諭,幾乎都由他主稿,深知代湘軍而興的淮軍,積習重重,並不可恃;北洋水師,則如甫離繈褓,正在學步,還不足以自立;醇王的神機營更是虛糜「京餉」的「擺設」,所以雖管兵事,卻主持重。當然,他不肯得罪李鴻章,更不敢得罪醇王,說他們的兵不中用,平時一再表示:備多力分。此時亦仍是這樣回奏。

  「我中國幅員遼闊,口岸太多。當初祖宗設兵駐防,專重陸路,道光以來,五口通商,中外交涉日繁,原是祖宗當初所萬想不到的。自文宗龍馭上賓,仰賴皇太后操勞于上,發撚次第削平,講究海防至今,亦不過十幾年的工夫,自然不能跟西洋各國已經營了幾十年的海軍相比。備多則力分,處處設防,處處防不勝防,譬如福州,何璟接二連三,急電請援,而南北洋實在都抽不出兵艦可以調到福建海面。就算可以調動,法國又舍馬尾而攻基隆,飄忽難制。臣每日都留心上海、香港的中西報紙,說法國水師提督孤拔是一員猛將,打電報到他們的海軍部,要攻山東芝罘、威海衛、旅順,敵師北犯,京畿震動,所關不細。」說到這裡碰個頭,結論就不必說出口了。

  慈禧太后幽幽地歎口氣,轉臉又問:「閻敬銘,你怎麼說。」

  「依臣看,以收束為宜。打仗打的是兵、是餉,目前餉源甚絀。最可慮的是,南漕多用海運,如果海上有事,招商局的船到不了天津,那時……」閻敬銘很吃力地說道:「『民以食為天』!皇太后聖明。」

  北方糧食一向不夠,如果南漕中斷,這一缺糧,人心浮動,會引起極大的變亂。轉念到此,令人不寒而慄。

  「照這樣說,是不能打,就投降了?」

  「豈有投降之理?」醇王異常不安地說:「聖諭教臣等置身無地。」

  「是啊,不但你們置身無地,我將來又有什麼臉面見祖宗?

  大家總得想個辦法出來!」

  「臣愚,臣以為國家百年大計,不爭一日之短長,而要有持久之策。」許庚身越次陳奏,「歷來廷議,空言搪塞的居多,這一次要請嚴旨,責成大小臣工,悉心詳議,如是空言塞責的複奏,當即擲還。」

  許庚身很巧妙地轉移了話題,慈禧太后不自覺地點點頭:「你這話說得實在。就照你的意思擬旨,這兩天收到的照會,南北洋跟福建來的電報,陳寶琛的摺子,都發下去,公中閱看。」

  「是!」醇王答應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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