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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二


  「那有這回事?」傑治笑道:「這話哄小孩子怕都哄不過。洋人居間,也不過多拿一份契據副本。幾百萬銀子的出入,豈能一點憑據都沒有?至於向銀行收銀的票據,更沒有交給律師的道理。萬一律師跟對方串通好了,起意侵吞,如之奈何?」

  盛昱瞿然而起:「我原來就懷疑,怎麼說『收回關鍵,馬建忠惟戴恩是問,眾商惟馬建忠是問,節節矜制,斷不容稍有反復。』馬建忠何人,戴恩何人,能擔得起五百萬兩銀子的責任?且不說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,侵盜這筆鉅款,只說馬建忠跟戴恩之中,萬一有個人出了意外,不在人世,則所謂『節節矜制』豈不是脫了節,如斷線之鳶,無影無蹤?如今聽你所說,根本不合規矩,則所謂『交戴恩收執』云云,完全是架空砌詞。國家重臣,敢於如此欺罔,莫非真以為皇上不曾成年,可以輕侮嗎?我非參不可。」

  「熙大爺,」傑治提醒他說:「合肥自命懂洋務,實在也是半瓶醋,其中或許有人在欺騙他,亦未可知。」

  「那自然是馬建忠。我當然也放不過他,而且必得從他身上來做文章。不過,說合肥受欺,這話倒難苟同,合肥不是易於受欺的人,他屬下也沒有人敢欺他。」說到這裡,盛昱長歎一聲,「怪來怪去是我錯!」

  「這就奇了。」傑治大為困惑,「跟熙大爺你什麼相干?」

  「我不該參恭王。」盛昱答道:「如果恭王在樞廷,合肥決不敢如此胡作非為,再往前說,有文文忠在,他更不敢。如今,大不同羅!」

  「那,熙大爺,你是說,他就敢欺醇王了?」

  「自然敢。醇王主戰,跟合肥主張不同,不過,要開仗,也還是少不了合肥,所以醇王也不能不敷衍他。他是看准了這一點,才敢於這樣子悍然無忌。」

  「啊!」傑治恍然大悟,「怪不得!合肥一隻手洋務,一隻手北洋,是和是戰都少不得他。做官做到這樣子,真正左右逢源,無往不利了。」

  「對了!你算是看透了。我再告訴你吧,合肥何以主和不主戰?戰有勝敗,一敗他就完了。只要能跟洋人講和,他那一隻手的北洋,唬不住洋人,卻能唬朝廷,可以當一輩子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。」

  等傑治告辭,盛昱隨即動筆草擬彈章,明攻馬建忠,暗攻李鴻章。將他們綰合在一起,作一建議:「奴才揆今日情事,縱不能將該員監禁為質,似應即行革職,飭下總理衙門,責馬建忠以收贖招商局保狀,飭下李鴻章,責以羈管馬建忠保狀。招商局關係江海碼頭,中外商務,勢不能不稍從權宜,以冀收贖。如竟不能收贖,即將該員正法,如該員逃匿,即將李鴻章正法。使外國人聞之,知小臣權奸,皆難逃聖明洞鑒。」

  摺子是擬好了,但就在要謄清呈遞時,得到消息,法國署理公使謝滿祿,已經下旗出京。這是交涉決裂,邦交中斷,雙方將以兵戎相見的鮮明跡象,所以總理衙門密電各省督撫備戰。大敵當前,戰機迫切,如果以這樣嚴峻的措詞,參劾重臣,未免太不識大體。因此,盛昱只有將折底鎖入抽斗,等大局平定了再說。

  謝滿祿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,但交涉之必歸於決裂,當曾國荃在上海與巴德諾開議那天,就已註定了。

  正式開議是六月初七。曾國荃與陳寶琛以外,新派駐日使臣許景澄,道出上海,亦奉旨協助交涉。巴德諾提出要求三款,其實只有兩款,又重在賠兵費上面,開價兩萬五千萬法郎,折合紋銀一千二百五十萬兩,同時要決定交款的地方期限。如果中國政府乾脆痛快,願意速了的話,賠款可以減少五千萬法郎。至於第一款要求革劉永福的職,只要賠款談妥,當然可以讓步。

  曾國荃由於曾得李鴻章的授意,當即表示:可以用撫恤法國陣亡官兵的名義,付給五十萬兩。巴德諾一口拒絕,而朝廷又以輕許賠款,傳旨申斥,曾國荃搞得兩頭不討好。而會辦大臣陳寶琛為了支援張佩綸,又堅決主張由南洋派出兩條兵輪到福建,正遇著曾國荃情緒大壞的時候,就沒有好臉嘴了。

  「不行!」他率直拒絕,「我決不能派。」

  「元帥,」陳寶琛的詞氣也很硬:「閩海危急,豈容坐視?

  不能不派。」

  「閩海危急,南洋難道不危急?前一陣子張幼樵電奏要船,軍機處複電南北洋無船援閩,由廣東、浙江酌調師船。這件事,老兄又不是不曉得?」

  「彼一時也,此一時也。如今小宋制軍急電乞援,本乎守望相助之義,亦不能不急其所急。」

  曾國荃只是搖頭,「我南洋也要緊。」他說,「沒有從井救人的道理。」

  這是表面文章,曾國荃真正的顧慮是怕一派兵輪,貽人口實,巴德諾會認為一意備戰,並無謀和的誠意,因而使得大局決裂。

  希望保全和局的,不僅只南北洋兩大臣,連主戰最力的醇王,反對賠償兵費最堅決的閻敬銘,亦都動搖了,因為調兵籌餉,處處棘手,倘要開仗,實在沒有把握。閻敬銘願意設法籌一百萬兩銀子,以「邊界費」的名義,付予法國,征得醇王的同意後,會同入奏。

  醇王幾乎天天被「叫起」,只是為了避嫌疑,表示與恭王以前的「議政王」有所不同,從不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,或則「獨對」,或則與總理大臣同時跟慈禧太后見面。皇帝仿照穆宗的成例,親政以前,先與慈禧太后一同接見臣工,學習政事,只有召見「本生父」的醇王時,方始「回避」。

  這天是與奕劻、閻敬銘、許庚身及其他總理大臣同時「遞牌子」進見,奕劻首先陳奏:「巴德諾已經有照會給曾國荃,昨天是西曆八月初一,議定賠款的限期已到。今後法國任憑舉動,無所限阻。看樣子,只怕一定要佔領我中國一兩處口岸,作為勒索之計。事機緊迫,請皇太后早定大計。」「法國的限期,也不止說了一次了,到時候還不是沒事?」慈禧太后微帶冷笑地說,「你們天天商量,是和是戰,到現在也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。要打,有沒有把握,要和,能不能不失面子?總得找條路讓大家好走啊!」

  「現在法國也是騎虎難下,巴望著找個臺階好下。」醇王答道,「上海有赫德從中轉圜,據曾國荃打來的電報,恤款能有三百萬兩也就夠了。李鳳苞從巴黎來電,說法國已有話透露,可以減到兩百五十萬兩。照此看法,再磨一磨,能給一百萬兩銀子,一定可以和得下來。」

  「一百萬兩也不是小數目,那裡來?」

  「跟皇太后回話,」閻敬銘接口答奏:「這個數目,臣可以籌足。」

  「是賠法國的兵費嗎?」

  「不是賠兵費,是給法國的『邊界費』。」

  「什麼叫『邊界費』,還不就是『遮羞錢』嗎?」慈禧太后堅持不允,「決不能給!這一次是法國無理,反而叫咱們中國賠他兵費,欺人太甚。照我說,應該法國賠咱們兵費。凡事總要講道理,如果你們肯用心辦事,早請出別的國家來調停公斷,何致于弄成今天法國得寸進尺的局面?」

  「各國公論,並不足恃。」奕劻答道,「如今只有美國願意出面調停。奴才等天天跟美國使臣楊約翰見面,總拿好話跟他說,楊約翰說美國極願意幫忙,總在這幾天,他京城裡就會有確實回音來。」

  「那就等有了回音再說。」

  「只是法國蠻橫無理,怕他們這幾日就要挑釁,基隆、福州都很危險。」

  「萬一要開戰,也只有接著他們的。」慈禧太后冷笑,「天天嚷著備戰,總不能說一聽和局保不住,自己先就嚇得發抖吧?」

  聽到這樣的話,醇王只覺得臉上發燒,再也說不出求和的話了。

  「我也不是一定說要開戰,不過求和不是投降,但凡能叫人一口氣咽得下,什麼都好說。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,「法國兵艦有好些開到福建,當然不能不防。你們再仔細去籌畫,果真開仗沒有把握,咱們另作商量。」

  慈禧太后有回心轉意,也願保全和局的模樣了,而就在這時候,張佩綸上了一個「密陳到防佈置情形」的摺子,使得她的態度,又趨強硬。這個奏摺是這樣寫的:

  臣於閏五月二十五日以法船日增,注意船局,奏請進軍馬尾,力遏敵沖,飭記名提督黃超群,引軍由陸潛進。二十七日複得北洋大臣李鴻章電,稱法領事林椿有二十八日期滿,即攻馬尾船局之說。臣恐敵釁,即在目前,於是夜冒雨遄發,侵曉駛至船局,與船政大臣何如璋晤商一切。兩營隊伍選鋒亦至,臣令沿途多張旗幟,列隊河幹疑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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