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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四


  等退出殿來,醇王汗流浹背,神氣非常不好。他的本心淳厚,爭強好勝,然而是庸才!多少年來一直說恭王不好,受了孫毓汶的鼓動,貿貿然定計奪權,將一副千斤重擔,糊裡糊塗接了過來,一上肩就有不勝負荷之感,如今進退兩難,寸步難行。想起有人傳來恭王的一句話:「看人挑擔不吃力」,自覺羞愧惶恐,因而才有那樣內心的激蕩,自我震栗失色的神氣。

  「星叔,」他對許庚身說,「我先回去。你們跟萊山商量一下,出宮先到我那裡。」

  「是!王爺請先回去歇著。千萬不要著急!」許庚身安慰他說,「局勢總還可以挽回。過了這一關好好籌一條持久之計,不患沒有揚眉吐氣之日。」

  「現在也只有這麼想。不過……,」醇王眨著眼,在轎子旁邊想了好一會才說:「咱們回頭再談。廷議,你們好生預備。」

  他是不到軍機處的,平時辦事,都是在府,常由慶王傳話。最近因為局勢緊急,而且醇王特加關照,所以這天下午軍機處散值以後,慶王、孫毓汶、閻敬銘、許庚身一起上適園謁見。

  「廷議定在二十二。」慶王說道:「御前、軍機、總署、六部九卿、科道、講官。」

  這是報告規定參與廷議的人員,醇王詫異地問:「何以沒有王公?」

  「萊山!」慶王轉臉看著孫毓汶:「你跟七爺回吧!」

  廷議而不召王公,是前所未有的創例,此例是孫毓汶所創,目的則在解醇王的圍。因為醇王「在野」時,放言高論,抨擊恭王措施失當,詞鋒往往極其銳厲,如今易地而處,怕恭王,還有向來有什麼、說什麼,出言不加考慮的惇王,當著大庭廣眾拿話擠得醇王下不了臺。

  受窘是一事,更怕一激之下,加以講官必然會隨聲附和,於是醇王在無法招架的情況之下,作成主戰的結論,那時大局就難收拾了。因此,孫毓汶贊成用「快刀斬亂麻」的手法,乾脆不讓恭王跟惇王與議。

  當然,這話不便直說,他只答了句:「御前大臣當中,不也有王公嗎?」

  醇王也會意了,點點頭不提這事,卻問到講官:「盛伯熙他們不知道會怎麼說?」

  「他們還能說什麼?無非定論而已。」孫毓汶又說,「張幼樵在福建、陳伯潛在南洋、吳清卿在北洋、張香濤在廣東,都是手握兵權的,如果開仗,他們當然運籌帷幄,決勝俄頃。朝廷預備著紅頂子就是。」

  在這番似譏似嘲的話中,孫毓汶透露了他的權術,是以清流制清流,甚至可能以清流攻清流。陳寶琛已說到「和亦悔不和亦悔」的話,足以看出主戰的論調已大不如前。而非為講官首領的盛昱,如果有所責難,亦就等於跟兩張陳吳等人過不去了。

  意會到此,醇王算是又放了些心。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,當國的苦況,他已經領略透了,和戰之間,並不能一言而決,和也罷、戰也罷,都無法按照理路,直道而行。就拿眼前的情勢來說,「不和而悔」不如「和而悔」,因為「不和而悔」必然喪師辱國,賠償兵費,追究責任,搞得天下大亂,元氣大喪。「和而悔」則至少保全了實力,可以徐圖再舉,發奮為雄。這樣淺顯明白的道理,就是不能一口道破,得要迂回曲折,繞上許多彎子來應付慈禧太后的責難和清流的主戰論調,尤其是清流,人多口雜而個個振振有詞,真是重重牽絆,處處掣肘。現在聽孫毓汶所說,清流似乎已受箝制,事情就比較好辦得多了。

  於是再商量複奏的措詞。向來廷議必有複奏,稱為「公折」,預先備好底稿,同意的列名,不然單獨具奏。公折或由內閣主稿,或由軍機撰擬,或由領銜召集的王公預備,看所議何事而定,這一次議的是和戰大計,理當由軍機預擬奏稿。

  但孫毓汶又有異議,折底雖由軍機預備,卻不妨交由伯彥訥謨詁提出。這好象匪夷所思,但經他一說明緣由,卻不能不佩服他巧妙。

  這樣做是為了要避免一個人擾亂全域,這個人就是左宗棠。從他五月間奉召複起,到京以後,恩寵不衰,仍舊入直軍機,兼管神機營。但是他的脾氣未改,依然好發大言,好罵人,而且神智恍惚,說話顛三倒四,軍機同僚,沒有一個不覺得頭痛。如果這個公折底稿由軍機預備,他一定有許多意見和挑剔,弄得無法定稿,所以不如由這次廷議中爵位最尊,複奏領銜的伯王提出折底,乾脆不使左宗棠與聞,反倒清靜無事。

  「這也好!」惇王深深點頭,然後又皺著眉說:「此老實在煩人。」

  「有辦法!」孫毓汶接口說道,「此老本不宜參廟議,看機會還是請他出去帶兵吧!」

  「萊山這話如何?」醇王看著閻、許二人問。

  閻敬銘和許庚身都保持沉默,七十老翁帝兵,未必相宜,而且論人情,亦覺得太過。只是此老在朝,也實在是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所以不願表示意見。

  「看情形再說吧!」醇王也覺得這樣安排不妥,擱置不談,「折底就請星叔動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我還有件事,跟大家商量。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,一直打不定注意。現在為了振作士氣,不能不這麼辦,我想面奏太后,仿照老五太爺的例子,以『奉命大將軍』的名義,帶領神機營,到越南去打法國鬼子。」

  此言一出,舉座大驚,連孫毓汶都張口結舌了。「老五太爺」惠親王在咸豐三年奉旨授為奉命大將軍,只不過督辦畿輔防剿事宜,與出師越南豈可同日而語?

  「祖宗創業維艱,雖說馬上得天下,不能馬上治天下,不過騎射是八旗的根本,修文亦不必偃武。本朝初入關的時候,王公大臣沒有不能開強弓,說『國語』的。承平日久,習於驕逸,純廟高瞻遠矚,極力糾正,較射三箭不中鵠,立刻斥責,八旗子弟鄉會試,先試弓馬,合格了才許入闈,此所以有『十大武功』。當時明亮、奎林他們,都是椒房世臣,用命疆場。純廟聖諭:『周朝以稼穡開基,至今以農立國,本朝以弧矢定天下,何可一日廢武?廢武就是忘本!』」醇王說到這裡又激動了,「就因為八旗忘本,才有今天外敵欺淩之辱!」

  「王爺見得極是。」孫毓汶勸道:「不過以王爺的身分,親冒矢石,皇上何能片刻安心?」

  「親冒矢石也不致於。我自然是在關內安營,指揮督戰,無須親臨前敵。」醇王又說:「唯其以我的身分,親自督師,才能振作士氣。」

  「說實在的,王爺有這番意思就夠了……」

  「不夠,不夠!」醇王搶著搖手,「一定要到前方,打個樣子給大家看看。有人說神機營是虛好看,我不服氣。從前文博川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,打得很好。他回來跟我說:神機營不是不能用,只不過京師繁華之地,把他們養得懶了。一到苦地方,擺不上『旗下大爺』的譜,自己不動手,連頓飯都吃不到嘴,自然大改常度。這話真是閱歷之言。再說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,神機營操練了這麼多年,臨到該他們露一手,還不拚命爭個面子?我意已決,你們勸我也沒有用。」

  「王爺!」

  閻敬銘才說了一句,醇王便又搶著開口,「丹翁!」他拱拱手,「這餉的方面,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。乾隆年間,大將軍督師,都特簡大臣籌辦糧秣,你年紀這麼大了,我當然不敢勞動你,不過,務必要請你派年輕力強,吃得苦、耐得勞的司官,替我管糧台。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閻敬銘只能恭恭敬敬應一聲:「是!」

  孫、閻二人都「沒轍」了,只拿眼望著許庚身。他當然也有一番話說,只是看醇王滿懷信心,意氣甚豪,不便潑他的冷水,越潑越壞,變成激將,更難挽回。所以一直在思索著,怎麼能讓醇王知道,神機營不中用,而又不傷他的自尊?

  才能讓他知難而退。

  這片刻工夫,已經思量停當,卻閑閑問道:「王爺預備用什麼人參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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