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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八


  他的幕友勸他,這樣做法,似乎使何璟的面子不太好看。照一般的規矩,奏參楊在元最好跟總督會銜,更不宜這樣逕自作了開缺的決定,而況臺灣的軍務,已奉旨由劉銘傳以巡撫銜負責督辦,似乎亦不便侵他的權。

  張佩綸悍然不顧,照自己的決定行事。拜發完了參楊在元的摺子,接著又參蔡康業和袁鳴盛,特別聲明:「張得勝戰功夙著,不便臨敵易將,嚴加教誡,而撤該副將離營,諸軍始服。」又說:「臣以書生初學軍旅,來閩旬日,豈敢率爾糾彈?但大敵當前,微臣新將,非有恩信足以孚眾,若不信賞必罰,深慮此軍臨敵必潰。」等這個摺子發出以後,才將張得勝傳了來,聲色俱厲地申斥了一頓。

  消息一傳,沒有人敢說他跋扈,只覺得欽差大臣的威風,著實可觀。何璟、張兆棟、何如璋更是惴惴不安,心裡都很明白,李鴻藻雖跟著恭王一起倒楣,而清流的勢力,卻如日方中。張佩綸受慈禧太后特達之知,內有醇王的倚重,外有李鴻章的支持,更加惹不起。

  惹不起是一回事,張佩綸咄咄逼人,教人受不受得了又是一回事。特別是何璟,身為統轄全省文武,手操生殺予奪之權的總督,卻為一個後輩欺侮到如此,自覺臉面無光,十分苦惱。同時,軟既不甘,硬又不可,不知該持何態度?因而長籲短歎,恨不得上奏辭官。

  他有個幕友姓趙,紹興人。這個趙師爺從咸豐十年,何璟當安徽廬鳳道時,延致入幕,追隨他已有二十多年。趙師爺本來專習刑名,但也做得一手好詩,談吐亦很風雅,所以東翁扶搖直上,由監司而巡撫,由巡撫而總督,對於刑名方面,雖不必再如何借重,卻自然而然成了一名清客。談詩論藝之暇,藻鑒人物,評論時局,頗有談言微中之處,竟成了何璟的「不可一日無此君」的密友。

  張佩綸的作為,東翁的煩惱,自然都在趙師爺的冷眼之中。本來以為何璟一定會移樽就教,來談他的苦楚,誰知何璟整日為了應付張佩綸,只跟管章奏、管兵備、管洋務的幕友打交道,竟一連三天,未到趙師爺那裡。

  於是趙師爺按照隨園食譜,親手做了幾樣好菜,又開了一壇家鄉寄來的陳酒,以詩代柬,邀東翁宵夜。到了晚上,何璟應約而至,見面是強為歡笑的光景,趙師爺故作不解地問起:何事不樂?

  「你沒有聽說嗎?」何璟反問一句:「豐潤欺人太甚!我真正流年不利。」

  「大帥說那裡話?」趙師爺斟酒相敬,「這是天助大帥成功,怎麼倒自尋煩惱?」

  「你要我喝一杯,倒可以。如有稱賀之意,那就竊所不喻了。」

  趙師爺不響,咳嗽一聲,向左右看了一眼,侍候的聽差會意,都退了出去。

  「我請問大帥,」趙師爺低聲問道:「豐潤此來,是為什麼?是不是想來立功?」

  「那還用說!不是立功,何以大用?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」趙師爺問道:「他的銜頭,是會辦福建海疆事務,若有功勞,難道就是他會辦一個人獨得?」

  「啊,啊!」何璟大有所悟:「你這話有點意思了。」

  「大帥明白就好。」趙師爺用筷子蘸酒,在桌上寫了一個「李」字,「豐潤此來,就等於他來。和也罷,戰也罷,必有『錦囊』付予豐潤,到時候自見妙用。大帥何妨坐享其成?當年官文恭在湖北的情形,大帥莫非倒記不得了?」

  何璟當過湖北藩司,是在同治年間,胡林翼早已下世,而官文仍舊是湖廣總督。當年胡林翼刻意交歡于官文,但求能暢行其志而功成不居,推讓于官文的苦心孤詣,鄂中老吏,都能娓娓而言,何璟自然記得。張佩綸雖決沒有胡林翼那樣的雅量,自己卻不妨學官文的度量,讓他暢行其志,反正不論軍務、洋務、緊要大事,必得會銜出奏,將來如有功勞,少不了自己的一份。

  「先不談將來,且說眼前。豐潤即令眷風得意,一時亦巴結不到大帥的位子,如今事事依著他,教他沒話可說,大帥豈不省心?」

  這是暗示何璟,欲保眼前祿位,唯有安撫張佩綸,張佩綸既不能取而代之,就不會有所搏擊。彼此都有退讓的餘地,所以相安無事是做得到。關鍵所在,就是一個「忍」字。

  想到這裡,不覺深深點頭。趙師爺進言有效,越發話無不盡,「再退一步說,倘或局勢緊迫,豐潤束手,大帥……」他突然頓住,然後問道:「有句話,不知道該說不該說?」

  「說!怎麼不能說。」

  「話不中聽,怕大帥動氣。」

  「笑話!」何璟很快地接口,「你我二十多年的交遊,莫非你還不知道我的性情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就說:倘或戎機不利,豐潤束手,想來大帥亦決沒有挽回的妙策。到那時候,總歸逃不了一敗,何妨讓豐潤擋在前面,大帥肩上的負荷可以輕得多!」

  這一來,何璟不止於點頭,而且舉杯。趙師爺算無遺策,進退兩得其所。何璟心安理得地向張佩綸拱手聽命,說如何便如何,絕少異議。唯一自作主張的一項措施是:調集了張得勝的一個炮隊,守護總督衙門。

  法國的態度相當強硬。交涉分好幾方面進行,第一處是巴黎,由法國總理茹費理向新任中國公使李鳳苞提出照會;第二處是北京,由法國署理公使謝滿祿跟總理衙門折衝;第三處是上海,總稅務司赫德,接受李鴻章的委託,在向逗留不進的法國新公使巴德諾調停;第四處是天津,任何負有交涉之責的法國人,從茹費理到軍方代表都可以直接向他打交道。

  因此,談和的情形亂得很。但法國的態度卻是清楚明白,署理公使謝滿祿在閏五月二十那天,向總理衙門提出最後通牒,要求中國政府「遵照簡明條約辦理,特旨通飭北圻的軍隊撤退,賠款二億五千萬法郎。限七日內答覆照辦,否則當自取賠款。」所謂「自取賠款」,是法國打算佔領中國的一個城市,作為質押。照急進的孤拔主張,打算攻擊旅順、威海衛等地,但法國總理決定佔領基隆或福州,這是賣一個面子給李鴻章,因為旅順、威海衛等處,是北洋水師的「口岸」。

  管理總理衙門的奕劻,與李鴻章內外相維,始終不肯照醇王的意思不惜破裂,而要保全和局。千方百計想將法國新任公使巴德諾請到北京或天津,坐下來商談,無奈法國政府堅持不照約行事,巴德諾決不北上。及至接到最後通牒,自然不能不作讓步,由總理衙門照會謝滿祿,保證北圻撤兵,在一個月內完成。但拒絕賠款,仍舊希望巴德諾早日北上,依照簡約規定,「會議詳約」。

  法國的反應,是派軍艦一艘,直駛馬尾。雖然一到就擱淺,但無論如何是一個警報,張佩綸急電到京,總理衙門慌了手腳,因為七日之期一滿,「自取賠款」這句話,已可證明,不是虛言恫嚇。

  想來想去,只好重托赫德斡旋。赫德總算不辱使命,調解出來一個結果,中國即日自北圻撤兵,由南洋大臣與巴德諾在上海會商。

  但是情勢是外弛內張的局面,雖然法國外交部向李鳳苞表示,謝滿祿七日的限期可以不計,賠款的數目亦可商量,但馬尾陸續有法國軍艦開到,基隆亦有法國軍艦,與劉銘傳同日而至。只是這些強敵迫近的消息,都沖淡在一道上諭中了。

  這道上諭是派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曾國荃為全權大臣,克日到上海與法使議辦詳細條約。並派陳寶琛會談,蘇松太道邵友濂會同辦理。同時指示交涉應守的分際:「所需兵費恤款,萬不能允,告以請旨辦理。最要者越南照舊封貢。劉永福一軍,如彼提及,答以由我處置。分界應於關外界分空地,以為緩衝。雲南運銷貨物,應在保勝開關,商稅不得逾值百抽五之法。以上各節,切實辯論,均由電信請旨定奪。」

  曾國荃想不到垂暮之年,還要跟洋人打一次交道,而電旨所示,與法國的要求,南轅北轍,根本是湊不到一塊的事。而且凡事「請旨定奪」,又那裡是所謂「全權」?因此,對於此一新命,曾國荃深感苦惱。

  陳寶琛則更是憂心忡忡。書生典兵,會辦南洋,大不了效命疆場,一死就可報答皇恩,不負平生。但是跟洋人交涉,強弱之勢判然,如果不是委屈求全,決不能成和議,能成和議,所簽的條約,一定是喪權辱國,罪浮于馬建忠。馬建忠為人罵作漢奸,那自己這一來又成了什麼東西?半世盛名,平生清節,都要斷送其中,怎不教人著急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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