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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七


  張佩綸開始有些失悔了。他到底不是范仲淹,更不是陸遜,「行邊」固可耀武,「臨戎」卻茫無頭緒,不知如何揚天朝之威?事已如此,只得硬著頭皮,趕到福建再說。

  一到閩江口,由「北水道」入馬江,未進口子,只聽巨炮連轟,隆隆然仿佛從四處八方圍擊「揚武」號似的。張佩綸大吃一驚,口幹心跳,自己知道臉色已經發白,但要學謝安矯情鎮物的功夫,裝作不經意地問道:「這是幹什麼?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是長門、金牌兩炮臺,放禮炮恭迎大人蒞任。」

  聽得張誠的回答,張佩綸不自覺地透了口氣,既慚愧,又自幸,虧得能夠鎮靜,不然一到福建就鬧個大笑話了。

  「取二百兩銀子。」張佩綸吩咐老僕張福:「請張副將犒賞兩台兵勇。」

  於是張誠謝過賞,親自指揮揚武號入口,沿江往西南行駛,江口兩岸又有炮臺,即以南岸、北岸為區分,照例鳴炮致敬,張佩綸再次放賞。

  繞過青洲,但見港灣深廣,水波不興,這裡就是馬尾。南面一帶名為羅星塔,北面船政局,局前便有碼頭,船政大臣何如璋已經率領文武員弁,站班在恭候欽差了。

  何如璋是廣東大埔人,同治七年戊辰的翰林,這一年正是日本明治天皇即位,繼德川幕府的「大政奉還」之後,發生「戊辰戰爭」,結果「倒幕派」取得勝利,由此而「版籍奉還」、「廢藩置縣」,結束了多少年幕府專政的局面,開始了有名的「明治維新」。八年以後,中國初次遣使日本,即由何如璋以侍講的身分膺選。

  在日本駐留了四年,任滿回國,何如璋到了京裡,與舊日僚友相晤,大談日本風景之美,詩料之豐。張佩綸問他,日本的「明治維新」是怎麼回事?何如璋瞠目不知所對。因此,張佩綸就很看不起他,雖然科名晚一科,卻不願自居于後輩,見面直稱他的號:「子義!」

  反倒是何如璋稱他「幼翁」。迎入船局大廳,奉為上座,自己側面相陪,「幼翁」長,「幼翁」短,陳述船局的概況。張佩綸半仰著臉,「嗯,嗯」地應著,簡直是「中堂」的架子。

  「幼翁!」陳述完了,何如璋又問:「局裡替幼翁備了行館,是先進省,還是駐節在此?」

  「自然是進省。上頭當面交代,福建的應興應革事宜,讓我不妨先問一問穆春岩、何小宋。我打算明天就進省。」

  這是指福州將軍穆圖善跟閩浙總督何璟,言下之意連福建巡撫張兆棟都不在他眼裡。何如璋不知他銜著什麼密命,要到福建大刀闊斧地來整頓?益發不敢怠慢,當天陪著他勘察船政局的船槽、船塢,所屬的九個廠,以及教習製造和管駕的「前後兩學堂」。夜來設宴相邀,張佩綸辭謝不赴,何如璋將一桌盡是海味的燕菜席,連廚子一起送到行館,張佩綸總算未曾峻拒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何璟特派督標中軍,由首縣陪著,用總督所坐的八抬綠呢大轎,將張佩綸接到福州。將軍督撫以下,都在南門接官亭站班侍候,一則迎欽差,再則「請聖安」。

  凡是欽差蒞臨,地方文武官員照例要「請聖安」,此時張佩綸的身分「如朕親臨」,所以下了綠呢大轎,昂然直入接官亭,亭中早已朝北供奉萬歲牌,下設香案,張佩綸一進去便往香案上方,偏左一站。穆圖善跟何璟帶頭,鼓樂聲中,領班行禮,口中自報職名:「恭請皇太后、皇上聖安。」

  「安!」張佩綸只答了一個字,這一個字比「口銜天憲」還要尊貴,是等於太后和皇帝親自回答。

  行完這套儀注,張佩綸才恢復了他自己的身分,依次與地方大吏見禮——這時就不能不敘翰林的禮節了。

  何璟號小宋,廣東香山人,亦是翰林出身,與李鴻章同年。張兆棟則比何璟還要早一科,雖非翰林,卻真正是張佩綸十二科以前的「老前輩」。只是「後生可畏」,這鬚眉皤然的一總督、一巡撫,在張佩綸面前,不敢有絲毫前輩的架子,跟何如璋一樣,口口聲聲:「諸事要請幼翁主持。」

  「國家多難,皇上年輕,諸公三朝老臣,不知何以上抒廑注?」

  張佩綸一開口便是責望的語氣,何璟與張兆棟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倒是穆圖善比較灑脫,直呼著他的號說:「幼樵!朝廷的意向,是你清楚,閩海的形勢,我們比較熟悉。局勢搞到今天的地步,其來有自,所謂力挽狂瀾,恐怕亦不能靠一兩個人的力量。都是為朝廷辦事,只要開誠佈公,和衷共濟,就沒有辦不通的事。」

  這兩句話,頗有些分量,加以穆圖善先為名將多隆阿所識拔,以後隨左宗棠西征,號稱得力,算是八旗中的賢者,所以張佩綸不敢用對何、張的態度對穆圖善,很客氣地答道:「見教得是!」

  「說實話,朝廷的意向,我們遠在邊疆,實在不大明白,似乎和戰之間,莫衷一是。」穆圖善又說,「幼樵,這一層上頭,要聽你的主意。」

  「不敢!」張佩綸因為和戰大計,有些話不便明說,而穆圖善又有將佈防的責任加上自己頭上的意思,因而發言不得不加幾分小心:「軍務洋務,關係密切,如今各國形勢,大非昔比,和戰之間,自然要度德量力,倘或輕易開釁,深怕各國合力謀我。朝廷的意向,我比諸公要清楚些,大致和局能保全,一定要保全。不過保全和局是一回事,整頓防務又是一回事,決不可因為和局能夠保全,防務就可鬆弛不問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」穆圖善說,「只是閩防力薄,不知道北洋方面,是不是肯出力幫助?」

  「照規矩說,閩防應該南洋協力。不過合肥是肯顧大局的人,這次已經當面許了我,撥克虜伯過山炮二十四門,哈乞開斯洋槍一千二百杆。」張佩綸緊接著又說:「我想練一支新軍,要炮兵四隊,洋槍兵十幾營。洋槍當然不夠,要請北洋代辦,合肥亦許了我,一定盡力。」

  這就更顯得張佩綸的實力了!一到便要練軍,看樣子要長駐福建,那就不會久用「會辦福建海疆事宜」的名義。一下子當上總督,自不可能,調補福建巡撫卻是順理成章的事。

  因此,張兆棟心裡就不好過了。

  「幼翁,」張兆棟立刻獻議:「紙上談兵,恐怕無裨實際,我看不如請幼翁先出海,將全省口岸巡閱一遍,再定籌防之計,比較切實。」

  「我也有這個意思。」張佩綸點點頭。

  「那就歸我預備。」張兆棟自告奮勇,要替張佩綸辦差。

  張兆棟雖很起勁,而何璟對出巡一事,卻不大感興趣,因為一則以總督之尊,伴著張佩綸同行,到底孰主孰從,不甚分明,未免尷尬,再則戰守之責,實在有些不敢承擔,不如趁此機會推卸給張佩綸。

  打定了這個主意,便對穆圖善拱拱手說:「春翁,請你陪幼翁辛苦一趟,我就不必去了,說實話,去亦無益。」

  最後那句話,自承無用,張佩綸沒有強迫他同行的道理。而張兆棟看總督如此,亦不便過分表示親熱,因而最後只有穆圖善陪著張佩綸到海口巡視了一遍。

  看倒沒有看出什麼,聽卻聽了不少。穆圖善對於福建的防務,相當瞭解,頗不滿何璟的縱容部將。談到福建的武官中,聲名最壞的有兩個人,一個是署理臺灣鎮總兵楊在元,此人籍隸湖南寧鄉,早在同治年間,以督標中軍副將,調署臺灣總兵,因為吃空、賣缺,為人參奏,解職聽勘,且以供詞狡詐,下獄刑訊,面子搞得非常難看。那知到了光緒三年,不知怎麼走通了何璟的路子,竟以「侵冒營餉,已照數賠繳」奏結,開復原官。

  因為貪污下過獄的總兵,重臨舊地,儼然一方重寄,臺灣的百姓,自然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的。而楊在元居然又幹了好幾年總兵。上年春天到秋天,父母先後病故,亦不報丁憂,戀棧如故,在穆圖善看,真是恬不知恥。

  等二個是福甯鎮總兵張得勝,他受制於手下的兩名副將,一個叫蔡康業,一個叫袁鳴盛,紀律廢弛,根本不能打仗。不過新募了十營兵,防守長門等地的炮臺,如果張得勝一調動,這十營新兵有潰散的可能。

  張佩綸一聽,怒不可遏。他可以專折言事,當然可以據實糾參,只是參劾歸參劾,調遣歸調遣,他亦不管自己是不是有調遣總兵之權。回到省城,就擬好一道諮文,通知何璟,說海疆緊要,似楊在元這種「貪謬不肖之員,難與姑容」,請何璟「遴員接署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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