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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八


  為此,他相當不安,曾經跟王仁東談過,想托他去打聽。王仁東不願這麼做,只推託事忙,一時沒工夫去見盛昱,此刻盛昱就在這裡,請他便中一問,有何不可?

  這樣盤算著,便找到一個機會,將王仁東拉到一邊,說知究竟。王仁東是防著他有此一舉的,心中早有預備,「你別傻!」他說,「眾目睽睽之下,拿他調到一邊咬耳朵,人家心裡會怎麼想?這件事,我們大可在旁邊看熱鬧,不必理他。」

  張華奎卻沒有他那份閑豫的心情。上次為了奏調張佩綸,弄巧成拙,結成冤家,此番暗中「打虎」,倘或不能得手,反撲相噬,必非敵手。但是,這些顧慮卻是難言之隱,無從跟王仁東明說,只好唯唯稱是。

  「走!」王仁東拉著他說,「他們在談兩廣的邊務,你也去聽聽,看跟令尊在家書中告訴你的情形,有什麼不同。」

  於是兩個人慢慢走到西首,只見炕床上坐的是「壽陽相國」祁嶲藻的兒子祁世長,刑部右侍郎而為「小軍機」魁首的許庚身,兩旁八張椅子上,東面是鄧承修、劉恩溥和盛昱;西面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汪鳴鑾和王仁堪。椅子還空著三張,卻沒有人去坐。王仁東和張華奎也象有些站著的人一樣,扶著椅背。傾聽許庚身在談越南的局勢。

  軍機上行走的人,自有等閒所不能知的消息,而他又一向掌管軍務,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,大都由他擬筆,因而對於越南的兵力部署,地理形勢,相當熟悉。加以他的言語極具條理,娓娓言來,令人忘倦。

  正談得起勁時,文煜家的一名聽差,悄然趨前,躬身說道:「許大人!七王爺請。」

  許庚身很從容地點一點頭問:「七王爺在那兒?」

  「在楠木廳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我認得地方。說我就去。」

  「是!」

  許庚身正談到黃桂蘭服毒自殺,生死未明之際,站起身來,拱拱手說:「欲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!」

  「星叔、慢走!」祁世長拉住他說,「你把黃桂蘭的一條命留下。」

  「趙沃見死不救,那裡還會有命?」說完,許庚身舉步出廳,去見醇王。

  於是大家又談趙沃,接下來談徐延旭、談唐炯,責備自然甚嚴。對於保薦唐、徐的張佩綸,亦有不滿之詞。

  由張佩綸談到張之洞,祁世長透露了一個消息:「聽說張香濤內召,還要大用,看來只有此君得意。」

  巡撫大用,自然是升總督,而要調升,當然是調到西南多事之區。岑毓英並無過失,應該不致於有調動,然則是兩廣了。

  張華奎轉念到此,異常不安,格外留神細聽,只聽劉恩溥笑道:「張香濤『八表經營』,自然志在四方,陛見之日,也許會請纓殺敵。果然如此,不知朝廷作何處置?」

  祁世長想有所言,但看了張華奎一眼,便即縮口。這一眼,越讓張華奎心裡發毛,再也待不下去,悄悄抽身,溜出文宅去打聽資訊。

  奔走到晚,只打聽到一個很奇怪的資訊,內奏事處傳懿旨,命御前大臣、大學士、六部滿漢尚書,第二天「遞牌子」。這是慈禧太后有所宣諭,但何以不由軍機承旨,內閣明發,而要面諭?這一不尋常的舉措,莫非與盛昱的摺子有關?

  第二天一早打聽,還有奇怪的事,傳集御前大臣、大學士、滿漢尚書的「大起」中,獨獨沒有武英殿大學士寶鋆、協辦大學士李鴻藻、兵部尚書景廉、工部尚書翁同龢。軍機大臣都不在召見之列,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,兩宮太后召見王公大臣,出示朱諭,誅黜全班軍機大臣的故事。

  到了中午,終於有了確實消息:軍機全班盡撤,朱諭中定的處分,恭王是「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,賞食親王全俸,開去一切差使,並撤去恩加雙俸,家居養疾」。寶鋆是「原品休致」。

  李鴻藻和景廉的處分最重。都是降二級調用,兩人相比,李鴻藻又吃了暗虧。因為景廉是尚書,從一品降二級照例調補為內閣學士,李鴻藻是協辦大學士,正一品降二級應為正二品,但文官中的正二品,只有太子少師等等東宮官屬,此是加官贈銜,向無專授,因而亦只能去當內閣學士,變成降三級調用。

 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龢,「加恩革職留任,退出軍機處,仍在毓慶宮行走。」只是不論如何,逐出軍機處總是宦海中的絕大波瀾,而全班盡撤,向無先例,不但身歷其境的人目瞪口呆,就是旁觀者亦覺得驚心動魄。

  「想不到惹出這麼一場大風波!」連張華奎都是面無人色,向王仁東抱怨:「不知盛伯熙還說了什麼?他的摺子到現在沒有發下來,一定有不足以示天下的話在內。」

  「是啊!我亦奇怪。走!看他去。」

  盛昱家園林清幽雅致,牡丹尤負盛名,陽春三月,正當盛放。主人風雅好客,年年此時,排日作文酒之會,至於三五知好,對花引觴,更幾乎日日如此。然而這一天卻是例外,盛昱短衣負手,低頭疾步,偶而拈花,卻不是微笑而是長籲。

  在門前卻又是一番光景,熱鬧與清冷大異其趣。朱諭一傳,震動大小衙門。同治四年恭王被譴,不足與此事件相比,拿辛酉年殺肅順一事來相提並論,對政局的影響差相仿佛,而予人的突兀之感,只多不少,因為肅順將有大禍,事先有明顯的跡象,而軍機全班盡撤,連軍機大臣自己都如在夢中。

  因此,大家探索真相的興趣,也格外濃厚。而唯一的線索,只是盛昱一奏。他的話能發生這樣的作用,一方面見得他的筆厲害,一方面也可以想見他如何為慈禧太后所重視?清流建言,多蒙榮寵,現成的兩個例子:張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,十五個月的工夫,由升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而超擢二品的內閣學士,外放山西巡撫;張佩綸則更由右庶一躍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禦史,以後又派為總署大臣。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,以彼例此,將被大用是可預見之事,這個將爇的「冷灶」,不可不燒。再有些人是專為要打聽他的摺子中說了些什麼話,這不僅出於對朝政的興趣,而且也關礙著個人的利害得失,因為可超而知的是,他既能劾罷全班軍機,自然曾痛論朝局,其中必定列舉許多腐敗的例證,如果為他的筆尖兒掃著,便得早籌避禍之計。就因為這些緣故,訪客絡繹不絕,而門上奉命,一概擋駕。當然,王仁東跟張華奎是例外,他們是不須通報的熟客,一看門前車馬塞道,逕自敲開花園邊門,在建於假山頂上的月臺,見著了盛昱。「真是臣門如市,臣心如水。」王仁東笑道:「高致真不可及!」

  「唉!」盛昱歎了口氣,怔怔地望著來客,竟說不出話。

  見他是這樣的神情,張華奎悄悄拉了拉王仁東的衣服,示意他說話謹慎。王仁東當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,不敢再出以輕鬆戲謔的態度,試探著問說:「摺子始終沒有發下來?」

  「就是不發不好!唉,」盛昱又歎口氣,「我好悔!」

  這句話使得兩位來客的心都往下一沉,聽他的話,似乎是說他們倆害了朋友。王仁東性情比較褊急,當時便神色嚴重地說:「伯熙,我不明白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更不知道你悔些什麼?」

  「我悔我太輕率。無形中受人利用。」

  「什麼?」王仁東越發沉下臉來質問,「誰利用了呢?」

  見他聲色俱厲的樣子,盛昱一愣,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對答,不由得啞然失笑:「我不是說你們。

  你們不會利用我,我也不會為你們所利用。」

  這是很凶的一個軟釘子,藐視之意,十分明顯,但因話答話,沒有什麼不對,張華奎深怕彼此的話,越說越僵,趕緊從中解釋。

  「大哥,」他一直用這樣親熱而尊敬的稱呼叫盛昱,」旭莊完全是愛朋友的一番意思。這樣的至交,即使有什麼事要請大哥主持公道,亦一定明白相求,如何說得到『利用』二字?所以旭莊氣急了。」

  「原是如此!」盛昱為了表示待友的誠意,招招手說:「兩位請隨我來。」

  到了他那間插架琳琅,四壁圖書,佈置得極講究的書齋中,盛昱從紅木書桌的抽斗中,取出「折底」來給王仁東看。是張華奎的原稿經過刪改的,一看事由,只塗掉了三個字,原文是:「為疆事敗壞,責有攸歸,請將軍機大臣李鴻藻交部嚴加議處,責令戴罪圖功,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事」,塗掉了李鴻藻這個名字,便變成劾及全班了。

  然而通篇大旨,還是以劾李鴻藻為主,談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話,說用潘鼎新、張凱嵩,「恭親王等鑒於李鴻藻而不敢言,」是說恭王鑒於李鴻藻輕信張佩綸濫保唐炯、徐延旭之失,而不敢起用新人,以為用潘、張是「就地取材,用之而當,固不為功,用之而非,亦不為過,濫譽之咎,猶可解免。」

  「這也不算苛責。」王仁東詫異,「何以恭王會獲以重譴?」

  「就是這話羅!」盛昱使勁揮舞著手說,「現在我才想通,上頭跟這個,」他做了個七的手勢,「早就打算去恭王了。只是定亂安國的親貴,理當優禮,怎麼樣也說不出不要恭王當國的話,正好有我這個摺子,一語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題目。你們想想,我不是受人利用了?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王仁東才知自己誤會得不識高低,既感安慰,亦覺自慚,勉強笑道:「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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