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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七


  想到深處,醇王怦怦心動,他始終認為民氣可用,而選將、練兵、籌餉如能切實整頓,成效自見,大可跟洋人見個高下。只為恭王過於懦弱,誰都知道他沒有跟外敵周旋的決心。既然如此,整頓軍備,毫無用處,自然因循觀望。倘或換一個發揚踔厲的局面,人心一變,鼓舞向上,那時候大申天討,倒要讓大家看看,到底誰行誰不行?

  想得極美,但做起來不容易,「誰是肯乖乖聽話的?」他說:「只怕連貴同年都未必肯。」

  這是指的翁同龢。一想到他,孫毓汶心裡就不舒服,家世仿佛,而才具自問不知比他高出多少,但論功名殿試遜他一籌,屈居人下,已是莫大憾事,論仕途,為帝師、當尚書、入軍機,又那來這麼好的運氣?相形之下,自己太委屈了。

  不過他亦很機警,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龢,不敢過分攻擊,因話答話地說:「翁叔平不脫貴介公子的習氣,又自負是狀元,崖岸似高,外謙而內傲。王爺早就看得很明白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醇王躊躇著說:「連他都不能如人之意,那就難了。」

  「是!很難。若要不難,必得走這條路。」孫毓汶的聲音異常沉著:「其實也只有這條路好走。」

  「什麼路?」

  「全班盡撤。」

  醇王一驚!「你是說軍機全班盡撤?」他問。

  「是!」

  「從雍正七年設軍機處以來,還沒有全班盡撤的成例。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孫毓汶說:「辛酉那年不是嗎?」

  辛酉政變是特例,醇王搖搖頭:「那不同!」

  「例由人興。」孫毓汶說:「而且也得顧六爺的面子。」

  「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只看咸豐五年的例子,六爺一個人出軍機,那碰的是多大的一個釘子?唯有全班盡撤,算替六爺分謗,他的面子才好看些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。」醇王深深點頭,「不過,對上頭總該有個說法?」

  「當然。王爺不妨這麼說……」

  孫毓汶密密教了醇王一套話,還有最重要的朱諭底稿,便由他在適園的香齋中,閉門草擬。弄了一個更次,方始就緒,送請醇王過目。

  接到手裡一看,是這樣措詞:「現值國家元氣未充,時艱猶巨,政多叢脞,民未敉安,內外事務,必須得人而理,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之樞紐。恭親王奕等,始尚小心匡弼,繼則委蛇保榮;近年爵祿日崇,因循日甚,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,謬執成見,不肯實力奉行。屢經言者論列,或目為壅蔽,或劾其委靡,或謂昧於知人。本朝家法綦嚴,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,不惟居心所不敢,實亦法律所不容。」

  雖是開脫的語氣,仍覺太重。醇王到底還有手足之情,不比孫毓汶看恭王是冤家,所以躊躇著說:「似乎不必這樣子措詞。」

  「非此不可!」孫毓汶用平靜而固執的聲音接口,「近支親貴尊長,而且前後領軍機三十年,不這樣子措詞,豈不顯得皇太后不厚道?」

  這樣一說,醇王不作聲了。接著再往下看:「只以上數端,貽誤已非淺顯,若仍不改圖,專務姑息,何以仰副列聖之偉烈貽謀?將來皇帝親政,又安能臻諸上理?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,即不能覆議親貴,亦不能曲全耆舊,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為哉?言念及此,良用惻然。恭親王奕、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,責備宜嚴,姑念一系多病、一系年老,茲錄其前勞,全其末路。」

 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。因為一二品以上的大員有過失,臣下不得妄擬處分,所以從恭王開始,對所有的軍機大臣,都是只擬罪狀:「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,內廷當差有年,只為囿於才識,遂致辦事竭蹶。

  兵部尚書景廉,只能循分供職,經濟非其所長。

  工部尚書翁同龢,甫直樞廷,適當多事,惟既別無建白,亦不無應得之咎。」

  這三小段之下,都留有空白,預備讓慈禧太后自己去填注處分。接下來又這樣說:「朝廷于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,默察已久,知其決難振作,誠恐貽誤愈深則獲咎愈重,是以曲示矜全,從輕予譴,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,小臣一疏之劾,遽將親藩大臣投閑降級也。」

  再下面便是一番激勵的話,用「將此通諭知之」六字作結。

  於是第二天一早,醇王坐轎進宮,遵照慈禧太后的指示,遞了牌子,等候召見。這天是三月初十,慈安太后三周年的忌辰,除了特派恭王赴東陵普祥峪上祭以外,皇帝在景山壽皇殿行禮,因此,原來仿照同治的故事,皇帝未親政前,應該隨同太后召見臣工,而這天卻缺席了。這是慈禧太后特意的安排,跟在九公主府傳膳同一用心,為了要避開皇帝召醇王「獨對」,免得洩漏機密。

  當然,頭一起還是召見軍機,只談了一件事,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馳報北寧無恙奏摺。慈禧太后只是連連冷笑,未作任何指示就傳諭「跪安」了。

  等軍機一退,立即傳召醇王,養心殿東暖閤门窗緊閉,殿前殿后由李蓮英親自帶人巡視,深恐有人接近窺探。

  這樣嚴密的關防,軍機處自然不知道,但只聽說醇王獨對將近一個鐘頭之久,而且盛昱、何崇光、劉恩溥等人的封奏,都未交下來,是什麼事觸犯忌諱,留中不發?因而寶、景、李、翁四大臣,都有預感,怕要出什麼大風浪,只盼恭王能早早趕回京來。

  再下一天,何崇光、劉恩溥的摺子都交下來了,非常意外地,所奏竟是無甚關係之事,而盛昱的摺子始終未發,這就越顯得有蹊蹺了。甚至連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,怎麼樣也猜不透慈禧太后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?而瞭解政情,善觀風色的還紛紛向他打聽,這是極有關係的大事,他自然隻字不肯透露。

  因為如此,他在考慮,有個應酬是不是要去?去了必有許多人問到他的封奏,不但不勝其煩,而且窮於應付。不去則又失禮,更怕有人猜疑他是「故意」不到,越發會惹起好些無根的揣測。

  想來想去,決定還是去。因為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懷坦蕩,另一方面實在也想打聽打聽消息,或者可以對自己的這個摺子會引起什麼結果,窺知端倪。

  這天三月十二,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為他的兒子志顏完婚。文煜在咸豐初年以辦江北江南大營的糧台起家,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戶。上年胡雪岩的阜康銀號倒閉,據說倒了他一百多萬銀子,為鄧承修嚴詞參劾,結果查出三十六萬兩,朝旨責令捐銀十萬兩,以充公用,並由順天府按照官款,如數追出。一場風險,不僅大事化小,且因不費分文,直可說是小事化無。另外的存款,拿胡雪岩所設一家規模極大的藥店胡慶餘堂作抵,所損無多,因而非常高興。這場喜事,也就大為鋪張,賀客上千之多。

  上千的賀客中,最為主人所看重的,不是「王爺」而是「都老爺」,有「鐵漢」之稱的鄧承修,雖然彈劾過文煜,卻仍舊為他奉作上賓,親自作陪。談不到片刻,只聽支賓的聽差,高聲傳呼:「盛老爺到!」這就不但主人,連賀客亦無不注目了。

  盛昱是肅親王豪格之後,亦是天潢貴胄,加以少年名士,自視甚高,所以雖是水晶頂子的五品官兒,那昂然直入的氣派,卻不下於一品大員。

  在喜堂上行過了禮,由主人親自領著到西花廳。款客之地七八處,西花廳的「門檻」最高,專門接待清流名士,不怕官爵再高,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詩書,就不敢踏進門去。

  盛昱是翰苑後輩,但從賓廷憔悴罷官,回到鑲藍旗營房,領一份錢糧度日,每天徜徉西山,尋詩覓句,自遣愁以來,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領袖,聲光極盛。加以他那個摺子留中不發已有四天之久,料知必有驚人的陳奏,因而一進花廳,立刻就被包圍了。

  大家都在探問,不問的只有王仁堪、王仁東弟兄,再有個人倒想問,只是沒他說話的分兒,此人就是張華奎。他是北闈的舉人,以等候會試為名,替他父親在京當「坐探」,平時雖奔走清流之門,卻沒有誰當他一個讀書人看待,能夠踏進這座花廳,已近乎「僭越」。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氣不好的甚多,胡亂插嘴,會受呵責,搞得下不了臺,所以自己知趣,只遠遠坐在一角,伺候顏色。

  但是,他的消息卻比任何人都靈通,因為他有宮裡的線索。盛昱的摺子,將他的原稿改動了多少,他不知道,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養心殿兩次召見醇王,關防嚴密異常,卻是他知道的。參的是李鴻藻跟張佩綸,何須垂詢醇王?如果醇王入見,與此事無關,那麼盛昱的摺子又何以四天不下?是不是盛昱改動原稿,又加上什麼花樣,或者措詞過於激烈,會引起什麼大風波,搞得一發不可收拾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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