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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四


 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,唐景崧慨然允許,立即去見徐延旭辭行。但是徐延旭卻又遲疑了,因為唐景崧上承慈眷,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,上次山西失守,諭旨中特別關切他的下落,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,對朝廷似乎不好交代。

  「北甯危地。」徐延旭遲疑著說,「你不去也好。」

  「沒有不去的道理。我馬上就走。」

  於是徐延旭特選了幾匹好馬,讓唐景崧帶著親兵,即刻趕往北寧。事後想想,還是怕劉永福負氣不肯出兵,便又親筆寫了一封信,拔一枝令箭,派老韓與一個姓關的千總,傳令劉永福即刻出戰。

  唐景崧星夜急馳,第三天到了距離北寧不遠的郎甲地方,這裡設著糧台,軍火輜重甚多,消息應該容易打聽。但問起來只知道北寧以東的湧球山頂,已為法軍所佔領,扼住了北寧的退路,情況極其危急。唐景崧憂心如焚,連夜渡諒江。再想渡湧球江到北甯時,得到消息,北寧已經失守,敗軍無法撤退,趙沃和黃桂蘭行蹤不明。

  黑旗軍呢?唐景崧判斷情勢,劉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勝一路,在桂軍,當然要守郎甲,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說。

  到了郎甲,從間道逃回的潰卒口中,得知北寧的詳細情形。法軍由扶良大舉進犯北甯時,趙沃和黃桂蘭各領親兵,督促守城四營在城東十裡迎戰,雙方僵持不下,而黑旗軍在後路觀望。黃桂蘭派人求援,劉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會,就讓法軍起了戒心,攻勢頓見緩和,但是劉永福卻不肯有進一步的行動,親持令旗,在各營巡視,只勒兵不發。前營黃守忠忍不住想出隊,也讓劉永福喝止住了。

  事急無奈,黃桂蘭懸犒賞二萬兩銀子,劉永福置之不理。就在這時候,法國炮艦駛入湧球江,拉炮上岸,曳到湧球山頂,居高臨下,轟擊北寧。一連三炮,都打入北寧城內,市面大亂,越南的北甯總督張登憻,倉皇而遁。後方有變的消息傳到陣前,軍心大亂,趙沃和黃桂蘭想全師而退,已辦不到。

  逃是逃回城了,但想守已守不住,黃桂蘭一看這情形,關起房門,懸樑自盡,為他的部將救了下來,提著廣西提督的大印,匆匆扶他上馬,退向北寧以北的太原。第二天,劉永福的十二營亦退到太原,見了黃桂蘭自不免愧歉。他的意思是想讓黃桂蘭和趙沃吃點苦頭,到最危急時,才出兵相救,一則報宿怨,再則炫耀黑旗軍的戰力。那知後方突變,而前方的四營又太無用,以致誤喪北寧。

  在諒山的徐延旭,對劉永福還抱著極大的期待,而捷報未至,老韓卻已回來繳令了。

  「回來得這麼快?」徐延旭問:「信投到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徐延旭大驚:「為什麼不投?」他定睛看著老韓,有了新發現:「你怎麼搞得鼻青眼腫的?」

  這是為關千總揍出來的傷痕。兩個人走到諒江,聽得對岸已有炮聲,老韓膽怯,不敢渡江。

  「你不去隨你,俺去。」關千總將手一伸:「你把撫台的信跟令箭給俺!」

  老韓不肯給,不然對徐延旭無法交差。「不行!」他悍然答道:「信是交給我的,我說不投就不投。」

  「拿來!」關千總臉一沉,「你不識相,別怪俺不客氣。」

  「你敢怎麼樣?」老韓比他還狠,「莫非還敢揍人?」一句話未完,臉上狠狠著了一掌,「你當俺不敢揍你!」關千總下麵又是一腳,將老韓踹倒在地,一面拳打足踢,一面罵道:「入你奶奶的!揍你個小舅子。徐撫台瞎了眼,盡用些忘八蛋。俺,」他將頭上的大帽子取下來,使勁往地上一摔:「俺不做他的官了。俺去投滇軍。」說完,他重又撿起大帽子,撣撣灰塵,戴在頭上,大踏步沿諒江往北,去投岑毓英。

  這是很丟臉的一回事,老韓當然不肯實說,好在關千總已投滇軍,撒謊不怕拆穿,便支吾著答道:「路上不好走,摔了一跤。」

  「信呢?」徐延旭指著他的手問:「你拿的什麼?」

  「信沒有投。我想了又想,不投比投好。」

  「什麼?」徐延旭氣得臉色發白,「是你做主,還是我做主?也、也罷,你先說個道理我聽聽!」

  「我自然有道理。」老韓象青蛙想拒捕似地鼓起了肚子,「我怕信裡有罵老劉的話,投了惹他發火,所以不投。」

  「嘿!」徐延旭連連頓足,「你真是自作聰明!我罵他幹什麼?我信裡是許他的花紅,克復北寧,賞兩萬銀子。你、你,」他揎一揎衣袖,一隻指頭直點到老韓的鼻頭上,「你誤了我的大事!我可再容不得你了。」

  老韓一聽這話,心往下一沉,看來是要軍法從事。照平日言聽計從的情形看,卻又不致於如此。不過,無論如何已鬧了個大笑話,傳出去不好聽。事急無奈,只有橫起心在沒道理中找出一個道理來。

  「那知道是這麼一封信?平常提起劉某人就罵,談到黑旗軍也罵,人家自然當這封信裡沒有好話。」說完,將信和令箭往徐延旭懷裡一塞,昂然而去。

  徐延旭沒工夫去理會這件事,接二連三派出探馬去打聽前方的情形,兵敗的消息亦接二連三地報到諒山。郎甲一失,輜重盡棄,越發槍法大亂。一會兒要改變營制,抽調精銳,重新編組;一會兒要責成各軍,劃地分守;一會兒要調動各軍,改變防區,只見他一個人如掐了頭的蒼蠅似的,奔進奔出,倉皇萬狀。

  惶亂之中,亦有定見,那就是星夜奏劾敗將,在呈報北寧失守的奏摺中,附了三個夾片:第一片嚴劾陳得貴失卻扶良的炮臺;第二片參黃、趙二人「棄地先逃」;第三片彈得不錯,趙沃的副將党敏宣,所領六營,不戰而退;党敏宣以找尋右路統領趙沃為名,星夜後撤,真正是「棄地先進」。

  趙沃和黃桂蘭輾轉逃回諒山,兩個人住在一起,閉門思過,不見外客。不久,黃桂蘭接到兩廣總督衙門一封文書,紫花大印,是張樹聲的親筆,痛駡他喪師失律,將淮軍的面子丟得光光。黃桂蘭看完信燒掉,默無一言,到了半夜裡,吞了一牛角盒子的「洋藥」倒在床上,閉目待死。

  很快地為家人所發覺。黃桂蘭的部屬,一半抽「洋藥」,一半帶眷屬,他本人亦帶著姨太太在營裡,發覺他尋了短見,一面急救,一面去告訴同住的趙沃。

  「不用來叫我!」趙沃在屋中答道:「黃軍門約我一同尋死,我正在寫家書,還沒有到死的時候。他志在必死,你們不必救他,救亦無用。」

  果然。黃家請了醫生來急救,黃桂蘭拒不受藥,延到第二天中午,一命嗚呼。

  北寧失守的電報,是由李鴻章發到總理衙門的,語焉不詳,而徐延旭卻有個奏摺到京,說北寧並無警報。這是二十天以前的事,相隔未幾,何致有此突變?軍機大臣相顧驚疑,只等恭王來拿主意。

  恭王從大病以後,就不大入值,要來亦常常晚到,這天直到午前十一點鐘才坐轎進宮。看了一電一折,半天不響。

  「先拿電報遞上去吧?」李鴻藻問。電報已經由軍機章京另外用正楷抄了一份,預備用黃匣子呈上御前。

  「北洋的消息也未見到靠得住,這麼三兩句話,連個失守的日子都沒有,上頭問起來,怎麼回奏。明天再說好了。」

  到了明天,北洋大臣李鴻章又來一個電報:「北寧十五失守,華兵亡者無數。」不說「官兵」或者「我軍」而說「華兵」,可知所根據的是外國新聞紙的電報,而「亡」之一字,大家卻都知道,不是死亡之亡,是逃亡之亡。

  恭王不曾入值,上頭卻已在叫起,而北洋的第二個電報又到了,證實北甯確於二月十五失守,又說徐延旭株守諒山,並以北寧無警,拒絕「劉團」請援。

  「怎麼辦?」李鴻藻面色凝重地說:「趕緊把六爺請來吧!」

  「來不及了。」寶鋆搖著手說,「咱們上去。」

  「上去得有個說法……」

  「說什麼?」寶鋆搶著說:「早就知道不能打的!事到如今,反正總要有人倒楣,第一個當然是徐曉山。」

  說完,他領頭先走,進養心殿行了禮,當面遞上電報。慈禧太后勃然色變,「怎麼說?」她的雙眼睜得極大,「到底把個北寧丟掉了!徐延旭一再上摺子,說北寧不要緊,問到大家,亦總說守得住,弄到臨了,是這麼一個結果,再下去不就應該丟雲南、丟廣西了嗎?」

  「鎮南關是天險,一夫當關,萬人莫敵,法國兵大概不敢進犯。」寶鋆又說,「徐延旭措置乖方,請旨嚴譴。」

  「這自然要嚴辦。不過就殺了他又何濟於事?你們總要有個切實辦法拿出來才好。」

  「事情總歸於和局……」

  「和,和!」慈禧太后厲聲說道:「除了議和,你們就不會辦別的事嗎?」

  寶鋆碰了個大釘子,面色灰白,額上已見了汗,只是連連碰頭,沒有話說,於是李鴻藻開口了。

  「北寧一失,不獨雲南吃緊,廣東瓊州的防線,亦要當心。臣的意思,一方面責成岑毓英督促徐延旭戴罪圖功,極力進取;一面飭知張樹聲、彭玉麟實力籌備,嚴密防範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作聲,好半天才很不情願似的說了聲:「也只好這樣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我看徐延旭不行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得要找個人替他。」

  徐延旭的底蘊已經大白,粉飾推諉,一無是處,其人本就既老且病,如果軍務方面不行,其他就沒有用處了。這樣的人,自然應該立刻解職,但誰是繼任其職的適當人選?只為此難,所以從寶鋆到翁同龢都不開口,現在慈禧太后一口說破,樞臣不能不承旨辦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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