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三七三


  「大帥!」劉永福答道:「我決沒有大帥的福分,生來是苦命。」

  「我也是,從小父母雙亡,是姑母撫養長大……」

  接下來,岑毓英便又談他的身世,卻離不了鬼話。如何七歲得病而亡,如何身到森羅寶殿,如何不肯喝「孟婆湯」,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,閻王大驚失色,呵斥小鬼亂提貴人,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陽?

  劉永福靜靜地聽著,兩個人的臉,除了膚色極黑相同以外,表情大異其趣,一個十分起勁,一個相當落寞。岑毓英看看不大對路,收拾閒話,談到正題。

  「淵亭,你現在有多少人?」

  「三千二百多。」

  「編不了多少營。」岑毓英看著唐景崧問:「你看呢?」

  劉永福在上諭上稱為「劉團」,認作團練,而邊臣的奏摺上稱他為「南將」,現在要正式改編為官軍,這是唐景崧早就跟劉永福談過的。

  於是唐景崧陪著劉永福星夜拔營南下,馳援北寧。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裡的屯鶴地方。此處瀘江、洮江、沱江,也就是俗稱綠水河、紅水河、黑水河的三水交會之處,所以又名三江口,向來是商賈輻輳的交通要衝,如今因為法軍已占山西,市面極其蕭條,無法補充給養。劉永福便即下令,即刻渡過沱江,向東而去,近在咫尺的法軍竟未發覺。

  到了北甯,劉永福不肯進城,十二營都駐紮在離北寧七裡的安豐縣,由唐景崧帶著十幾名親兵,去見黃桂蘭和趙沃聯絡。

  黃桂蘭和趙沃在軍前都稱統領,兩軍分治,一右一左。輪官位,黃桂蘭是提督,比趙沃這個道員大得多,但文官的品級比較值錢,而且趙沃是徐延旭的親信,所以北寧防務,是外行的趙沃作主。而趙沃又信任一名副將党敏宣,此人是綠營中有名的一塊「油抹布」,既髒且滑,唐景崧對他早具戒心,見趙沃時有他在座,淡淡地不甚理他。

  「我身子不好,又多病痛,萬里投荒,真不知所為何來?」

  趙沃一面咳嗽,一面吞吞吐吐地說。

  見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樣子,再聽他這番有氣無力的言語,唐景崧的心,先就涼了一半,然而不能不勉勵他幾句:「大敵當前,還要仰仗慶翁的威望……」

  「什麼威望?」他搖著手打斷了唐景崧的話,「營官士兵,驕蹇不法,桂軍的餉又比滇軍來得少,實在很難帶。老兄,我真想讓賢了!」

  聽口氣還當唐景崧有意來取而代之。這就話不投機了,而且看樣子也談不出什麼名堂,唐景崧敷衍了一會,隨即起身告辭。

  黃桂蘭卻不如想像中那麼不堪。他是李鴻章的小同鄉,一口濃重的合肥土話,聽來非常刺耳,不過此人倒知書識字,出口成章,所以話還不難懂。加以長身修髯,儀錶不壞,唐景崧對他的觀感,比對趙沃好得多。

  他的號叫卉亭,所以唐景崧稱他「卉帥」,略作寒暄,請教戰守之計。

  「薇翁明達,想必已有新聞,趙慶池左右有小人,多方掣肘,教人很難展布。」黃桂蘭首先指責党敏宣,接下來談他的做法:「我帶右軍,只能量力而為。佈置大致還算周密,北寧城堅可守,等王方伯楚軍出關,再議進取。」王方伯是指王德榜,他以前的官職是福建藩司,所以稱他方伯。

  「卉帥,法國軍隊愈逼愈近,楚軍怕一時到不了。」唐景崧答道:「恕我率直,我看北甯戰守兩不可恃。備多力分,紮營太散,呼應不靈,不能戰。」

  「我原主堅守。」

  「守亦甚難。北寧城雖堅,如今法國的大炮不同了,一炮轟進城,請問守軍何處藏身?」

  黃桂蘭聽見這話,不由一愣,掀髯問道:「那倒要請教,計將安出?」

  「最好在離城數裡地以外的要隘處所,開掘『地營』,以守野為守城。」

  「什麼叫『地營』?」

  「地營」是滇軍的規制,掘地為坑,深約六尺,大小視地勢而定,坑內四周安上木柱,高出地面一尺許,柱間空隙,作為槍眼。柱子上面再鋪木料,上覆泥土。這樣不但低不受炮,而且遠處瞭望,不易發見,可以瞞過敵人。

  「想得倒不錯。」黃桂蘭問道:「出路呢?」

  「出路在坑後面,開一條斜坡路入坑。坑口加木柵,放下木柵,只要一個人守在那裡,坑內就沒有人出得去,可免潰散之弊。」唐景崧很起勁地說:「如果人多,可以多開數營,地下開槽,各營相通,彈藥糧秣,亦不妨貯存在地營裡面。地營之外,又可以開明槽,高與人齊,寬約五尺,長只一丈,每一丈就應該有轉折。為什麼呢?太寬則炮彈容易打中,不過就打中了,也只是這一丈之地受損害,這就是一丈一轉的好處。」

  「既有暗槽,又何用明槽?」

  「明槽是為了便於偵察敵情。全在暗坑,敵情不明,亦不是好辦法。」唐景崧又說:「地營之外,最好用槎丫樹枝,用藤裹纏,密排三層,這就是古時候的所謂『鹿角』。倘或在地營四周,埋上地雷,更是有備無患,不過總要遠在本營二十丈以外,才不致於炸到自己。」

  書生談兵,居然頭頭是道,但黃桂蘭卻聽不進去,認為這樣的做法太離奇,也太費事,所以大搖其頭。

  「我決心負城而守。」他固執而顯得極有信心地,「我有四營人,法軍沒奈何我。」

  又是個話不投機的。唐景崧這時打定一個主意,自己先踏勘四處,決定了戰守方略,直接向徐延旭建議,請他下令趙黃兩統領照辦。

  兩天以後,唐景崧由北甯出發,向東北到鎮南關外的諒山,去見廣西巡撫徐延旭。

  徐延旭是山東人,字曉山,咸豐十年的進士,分發廣西當知縣,以此起家。他跟鹿傳霖是兒女親家,而鹿傳霖是張之洞的姐夫,就跟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一樣,以此淵源,得為清流所保薦。徐延旭雖有能員之名,亦是早年的事,如今既老且病,卻為清流看成伏波將軍馬援,期望他在鎮南關上再樹銅表,真正有苦難言。

  「北寧保不住了!」徐延旭黯然長歎,「唉!趙慶池、黃卉亭誤我太深!」

  一句話沒有完,闖進一個人來,看模樣不過一名小武官,卻旁若無人地大聲說道:「怎麼樣,我說陳得貴不行吧?扶良失守了!」

  唐景崧久聞徐延旭有個心腹聽差,由軍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總,平時常奉主人之命,到各營傳話,大家都叫他「老韓」,此人倡狂無禮,喜歡任意批評將領,而徐延旭資以為耳目,頗加信任。現在看他的樣子,想來就是老韓了。

  果然,徐延旭倉皇問道:「老韓,你慢慢兒說,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法國兵攻扶良,陳得貴把炮臺失掉了。」老韓說道:「請北寧派援兵,黃統領又不肯馬上發兵,耽誤了好久,才發了三營守城的兵去救,走到半路上,聽說扶良垮下來了,趕緊又逃回北寧。」

  「糟糕了!」唐景崧在一旁聽著,不覺頓足失聲,「北寧完了!」

  「怎麼、怎麼?」徐延旭急急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那裡有守城的兵,可以遠援六十裡外的扶良的?倘或一敗,就回不得城了。如果開城相納,敵人正好跟蹤而至,等於開門揖盜。黃軍門這樣用兵,北甯豈不危乎殆哉?」

  「說得是,不過,有黑旗軍在……」

  「說什麼黑旗軍?」老韓大聲插嘴,「人家根本就不肯打。」

  「不會的!」唐景崧有些發怒,瞪著老韓,不客氣地叱責:「你憑什麼說這話?」

  「是真的嘛……」

  「老韓,」徐延旭不能不盡敬客的道理,向嘵嘵聲辯的聽差喝道:「你先下去。」

  徐延旭當然知道劉水福對桂軍的憾恨甚深,雖然奉命馳援北寧,但未必肯聽自己的命令。所以囑咐總辦營務處的道員黃彭年,跟唐景崧去情商,托他到北寧去督戰,好策動黑旗軍出隊抵擋法軍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