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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二


  保舉人才有「正陪」之分,刊在第一名的,自然是「正」。慈禧太后亦知裕祿其人,他是咸豐初年,湖北巡撫崇綸的兒子。崇綸有兩個兒子,老大叫裕德,德勝於才,有名的不通的翰林,讀《史記·封禪書》,茫然不解,稱之為「仙書」。但是老二裕祿,卻是旗人中的能員,以筆帖式當到司官,外放為熱河兵備道,升調安徽藩司。同治十三年就當安徽巡撫,年紀還不滿三十。

  那時安徽有個土豪,就是為勝保招撫的李世忠。此人雖然官拜提督,而賊性不改,盤踞淮揚,陸通鹽梟,水通湖匪,聲勢驚人。因為他原名兆壽,所以外號「壽王」。

  李世忠有個死對頭,就是陳國瑞。但陳國瑞是醇王的愛將,有此奧援,自然占了上風。因此,李世忠益發仇視官府,有起事造反的密謀。但兩江多湘淮百戰的老兵,一旦有警,荷戈而起,占不了便宜,所以李世忠改在河南招兵買馬。

  日子一久,風聲外泄,裕祿密疏請誅李世忠,以絕後患。

  朝命相機辦理,鄭重告誡,不可打草驚蛇,激出變故。

  由於李世忠的黨羽眾多,裕祿當然不能公然進剿,與幕友密議,定下了一條智取之計。正好李世忠由河南回安徽,經過安慶,裕祿便下了個帖子請他赴宴。

  酒到半酣,裕祿取出密旨,叫人念給李世忠聽,同時埋伏著的親兵一擁而上,縛住李世忠,就在督署後園一刀斬訖,買棺盛殮。等一切妥帖,才通知李世忠的家人,說是奉旨處分,但為顧全李家顏面,不必明正典刑,對外只說筵前暴斃,此外還有一筆撫恤。問李家的意思如何?

  李家還能有什麼話說?蛇無頭而不行,烏合之眾的黨羽,難道還敢糾眾造反?李家反倒感激裕祿的曲曲周全。一場隱患,消弭無形,裕祿的處置,朝廷激賞,同官推服,就此出名。安徽巡撫一當十年不倒,並且能將左宗棠敷衍得推心置腹,薦以自代,手腕也真不弱了。

  因此,慈禧太后在准許左宗棠開缺,賞假四個月的回籍養病的同時,就派裕祿署理,並兼置辦理通商大臣。

  左宗棠有薦賢的附片,外面並不知道。因此,這番朝命,頗予人以突兀之感,也可說是意外之感。兩江總督幾乎可說是疆吏中第一要缺,裕祿的資望,實在不足以當此重任。雖說主持東南海防的南洋大臣,並未派裕祿兼署,意示朝廷將另簡重臣接替,但是南洋大臣究竟不比北洋大臣自成局面,如非由江督兼任,便很難有所為。

  另一方面,亦有人以為當此局勢艱難之際,左宗棠引退,跡近畏難躲避,言路上不滿的更多,上折「請旨責以大義,令其在任調理」。這也就等於表示,在這個時候應有負威望的元勳鎮守兩江。「聞鼙鼓而思將士」,於是從慈禧太后到軍機大臣,一致認為應該讓曾國荃去當兩江總督。

  曾國荃署江督,裕祿回任安徽巡撫的上諭明發時,岑毓英已經出關,王德榜在湖南永州招募的八營新軍,將到龍州,而法國軍隊,分分水陸兩路逼近北寧,大戰爆發在即了。

  岑毓英是十一月裡由昆明啟程,八抬大轎,緩緩行去,走了半個月才到蒙自。由此往南,進入越南邊境,路上就苦了,一路披荊斬棘,抵達保勝,跟雲南巡撫走馬換將,唐炯回省,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務。

  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內,地方不大,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見部將,接見越南官員。細細詢問之下,才知道局勢不妙,於是星夜拜折,陳明困難:

  「山西既失,越事愈加棘手,法人可由興化、宣光分道犯滇,且興化城在江邊,形勢山西尤為難守。宣光無兵駐守,更屬堪虞,必須面面兼顧。而由蒙自至興化,陸路一千六百餘裡,由開化至宣光,陸路一千二百餘裡,即有蠻耗至保勝,亦有四百餘裡,皆偏僻小道,路極崎嶇,沿途人煙稀少,猛獸甚多。軍士裹帶行糧,披荊斬棘,跋涉維艱。自蠻耗至保勝,雖水路可通,僅有小船二三十只,可裝兵三四百人,往返一次,必需十餘日。若由保勝水路至興化,往返必需三十餘日,欲速不能,臣焦灼萬分。再三籌畫,只有水陸並進。爰派記名提督吳永安統帶三營,馳往開化。督同前派分道出關之副將陳安邦等三營,共合六營,由河陽馳赴宣光,擇要駐防。其餘總兵馬柱、雷應山等各營,由蒙自陸續進發,臣帶親兵小隊,駕輕舟先行前進,於十二月十一日馳抵保勝。與唐炯面商分佈,意見相同。

  「現據記名總兵丁槐,參將張永清等稟報,已於興化城外扼紮防堵。主事唐景崧所帶兵勇,自山西退至興化,已於十二月初四日繞道撤回北寧。南將劉永福駐興化,惟大炮全行失落,各項小槍,亦多遺失。興化上游之清波、夏和等縣,教民紛紛變亂,文報幾至阻塞。臣等現切囑總兵丁槐等多方預備,嚴密附守。又派知縣李豔枝等二營往清和、夏波駐紮安民,並分給湖永福快槍子藥,俾資整頓,令其嚴束所部,恪遵紀律。又行文南官,革除苛政,收拾民心。俟總兵馬柱等各營到時,臣毓英即親往興化一帶,查勘佈置。一有頭緒,即由興化旁出宣光,督促提督吳永安等,相機前進,並與廣西撫臣徐延旭聯絡會商,和衷共濟,仰副聖意諄諄告誡之至意。其保勝、興化一路,滇軍與劉團共事,須得兩軍信服之員,駐紮調和,擬將臣毓英胞弟,二品頂戴分省補用道岑毓寶調來,協同照料。」

  這是岑毓英重視劉永福,苦心佈置的一著棋,因為劉永福與滇軍並不和睦,這是陣前大忌。而此外的困難還多:「聞此番法人以全力經營,又加越南各處從教匪黨,已有一萬數千人,船多炮利,勢頗猖獗。滇軍既無輪船,又少大炮,挽運更難,必須廣東、福建水師有兵輪攻擊越南海防,以分賊勢;廣西、雲南增兵添餉,通力合作,水戰陸戰,各盡其長,方可迅圖恢復。而廣東、福建各有應守海口,不識兵輪,能否分撥?臣等不敢妄擬,應如何辦理,出自聖裁。」

  由廣東、福建調撥兵艦,自水路進擊,也是徐延旭的希望,無奈事實上辦不到。朝廷接得岑毓英的奏報,對這個要求,根本不提。但「邊外備軍,必當有所統攝,以一事權」,所以明定邊防各軍,包括徐延旭的部隊,統歸岑毓英節制調度。

  當然,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軍,而劉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。因此,岑毓英將唐景崧請到保勝,替他制了全副冬裝,補送薪水,每日設宴,奉為首座。這一番刻意籠絡,使得唐景崧感激涕零,自告奮勇,為岑毓英去向劉永福規勸,與滇軍和衷共濟。

  劉永福受盡官軍的氣,提起來就會咬牙切齒,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,摸透血性男兒的性情,苦勸以外,責以大義,甚至言語相激。近乎灰心的劉永福腸子終於又熱了起來,表示暫時一切都隱忍,等好好打一兩場勝仗,大家再算帳。

  經過這一番疏通,岑毓英開了年才乘舟東下,駐紮距興化三十裡的嘉榆關,劉永福由唐景崧陪著來見。岑毓英陰鷙沉毅,城府極深,知人處事,另有一套不易測度的手腕,他看劉永福是個草莽英雄,想用「七擒孟獲」的辦法來收服他。

  因此,等劉永福一到,先臨之以威,材官親兵擺隊,刀槍如林。但劉永福倒也不大在乎,雖微有怯意,並非見了武器害怕,只不過象新郎官拜堂,覺得過於受人注目而已。

  當然,岑毓英擺這個場面,是為了襯托他對劉永福的降尊紆貴,降階相迎,親熱異常,口口聲聲喊著劉永福的號:「淵亭、淵亭!」劉永福是預先聽唐景崧教導過的,稱他「大帥」,也行了大禮,岑毓英遜席相謝,長揖相答。

  「我本來可以早一天到的。大前天下船,忽然天昏地暗,疾風暴雨,看樣子船都會沉,只好上岸。」岑毓英神色自若地說:「到了前天下船,又是這個樣子,看來是有靈異,我就叫人取了一張黃紙來,親筆朱書四個大字『諸神免參』。向空焚化以後,淵亭,你知道怎麼樣?」

  劉永福老實答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說也奇怪,就此雲開日見,風平浪靜,才開的船,不過耽誤了一天工夫。淵亭,」岑毓英似乎很認真地說:「你下次出門,如果遇著這種情形,不妨照這樣子做,自然化險為夷。」

  這意思是說,劉永福將來也會象他那樣,封疆開府,當到一品大員,冥冥中有諸神呵護。劉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維,卻不覺得高興,反而深深歎口氣。

  「淵亭,你何以長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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