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七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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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眼天明。劉永福下令盡撤全城入城,準備固守。那知城門一開,信奉天主教,親近法國的越南「教民」,趁機混進城來,良莠莫辨,而且身為客軍,無從阻止。劉永福的禁令,無形中廢除,果不其然,第二天法軍攻城,彼此轟擊了一天,到傍晚時分,越南軍民裡應外合,改著白衣,作了投降法軍的準備。 大勢已去,黑旗軍只好撤出山西,往南敗退。倉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處?劉永福痛不欲生,懸賞二萬兩銀子,募人入城救唐景崧。應募的一共六個人,無功而返。其實唐景崧已經逃出山西,與劉永福相遇於興化,兩個人抱頭痛哭,商量著整頓潰卒,反攻山西。 這一仗輜重盡失,第一件事就是要設法補充子彈。派人到北寧請領軍械,及朝廷所賞的十萬兩銀子。結果廣西提督黃桂蘭,只撥了不足一戰之用的兩萬發子彈,賞銀分文全無。 虧得時逢冬令,紅河水泄,法國軍艦航行困難,未能南下,戰事算是暫時停頓了。 【五五】 山西失守的奏報尚未到京,北京先已從外國的電報中,得知詳細情形。朝廷大震,言路大嘩,翁同龢與在京的曾國荃,主張設法轉圜求和,但以清議憤激,連恭王都不敢附和了。 醇王左右的人獻議,仿照吳長慶朝鮮平亂的辦法,以「越南嗣王被弑,禍亂方殷的理由,」降旨派兩廣總督張樹聲,「統帶兵勇,直赴順化,相機勘定,令該國擇賢嗣位。」 此外又派吳大澂幫辦廣東軍務,北洋水師統帶丁汝昌聽候張樹聲調遣。加上已到廣州,正在虎門佈防的彭玉麟和左宗棠所派,已在中途的王德榜一軍,足可與法軍大大地周旋一番了。 但是,請纓氣壯的張樹聲忽生怯意,打了個電報回京,說越南順化海口,久為法軍佔據,廣東亦並無軍艦可以運兵。如果由欽州越十萬大山到越南,路僻難行,仍舊打算繞道廣西龍州出鎮南關。同時李鴻章亦捨不得放丁汝昌到廣東。不是不舍丁汝昌,是捨不得丁汝昌所統帶的七艘兵艦,因而以北洋密邇京畿,根本重地,不能不嚴加防守作藉口,提出異議。 這一下,不惜一戰的計畫,大大打了個折扣,而且也很明白地顯示出來,戰守大計,關鍵是在李鴻章身上。恭王當然不願打仗,但有醇王在,不便公然倡議,便動用他預先埋伏的一著棋,跟李鴻藻談妥,派張佩綸到天津,跟李鴻章當面商談。問一問他,如果跟法國開戰,到底有沒有致勝的把握? 「怎麼談得到把握?幼樵,你亦是知兵的,倒想想把握在那裡?」李鴻章說:「唐、徐二人,照我看,無甚用處,不過你們大家捧他,我亦不便多說什麼。」 「老世叔!」張佩綸只好老實請教:「然則計將安出?」 「難,難!將來不知如何了局?壞事的就是劉永福,偏偏又加上一個大言炎炎的唐薇卿,局勢搞僵了。」李鴻章又說:「唐薇卿出關之前,先去看曾沅甫,沅甫大加激勵,資助行裝,才得出關。然而沅甫現在持何論調?你在京裡總知道。」 「我也是聽翁叔平所說,翁曾頗為接近。」張佩綸答道:「曾沅甫的論調,大致三點:第一、宜恤民生;第二、越事不可動兵;第三、聽言宜有選擇,不可輕發。」 「這三點,確是有道之言。民生宜恤,實不其然?直隸現在鬧水災,如果還要征遣調發,民命何堪?越事本不宜動兵,可見這話不是我一個人說。至於聽言宜擇,當然是指言路而言。老世侄,清議有時不免誤國,前東黨禍,不可不鑒。你我世交至好,我說這話,你不要動氣。」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,張佩綸非動氣不可,但對李鴻章,只有報之以苦笑。 「局面實在很難,朝裡的情形,我亦曉得,醇王『見人挑擔不吃力』,總有一天會後悔。這是後話,眼前不必去談它。照上頭的意思看,逆耳之言,未見得有用。幼樵,你倒說,蘭蓀是怎麼個打算?」 李鴻章說話,一向有條理,但這幾句話,雜亂無章。張佩綸不知他用意何在?想了一下,依然只好求教:「原是要跟老世叔討個主意。」 「我的主意沒有用,曾劼剛在巴黎,跟法國政府鬧得很僵,想越事能在巴黎了結,已成奢望,如今只有堅持待機。」 「堅持待機。」張佩綸將這四個字重重念了一遍,連連點頭。 「如今大家都談洋務,到底有多少人懂得外國?」李鴻章在張佩綸面前,以老賣老,以發議論作諷勸:「我們天朝大國,唯我獨尊的念頭,早該收拾起來了。並世東西洋各國,敢於欺侮人,也不全靠船堅炮利,人家也講策略、講道理。雖然國情不同,萬國公法,是必得守住的,不守萬國公法,他國縱使想幫忙也幫不上。所以,我們跟人家辦交涉,要請人幫忙,想蹈瑕乘隙揀人的便宜,要先懂萬國公法,不然處處授人以柄,到要講理的時候,就講不過人家了。目前,這一層上頭,真正沒有幾個人懂,真教我著急。」 「老世叔這話,」張佩綸說,「自是有感而發,不妨明示,我們在總理衙門,也好留神。」 「凡事總要先朝壞處去想。兩國交戰,常有之事,不過總有和的時候。從古以來,幾曾見兩國之間,數十年干戈不息?若有其事,亦必是兩敗俱傷。」李鴻章說,「現在談到越事,我說句粗魯的話,你們是拆爛汙的人,我是替你們揩屁股的人。 不過拆爛汙也有拆法,總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。」 說到這裡,張佩綸大為動容,七分惶恐,三分羞惱,正一正臉色,帶著責問的語氣說:「老世叔何出此言?」 「你不明白是不是?說到這上頭,我明白,曾劼剛更明白,他為什麼一再打電報回來,說是只好暗中接濟劉永福?他的主張對不對不說,這樣做法是有深意的,為了將來議和,法國抓不住中國的辮子。」李鴻章說到這裡停下來問道:「幼樵,你說法國在越南用兵,有些什麼好處?」 「無非割地賠款,淪為附庸。」 「割地有之,賠款如何?越南賠不出兵費,真所謂『不怕討債的凶,只怕欠債的窮』,法國難道就空手而回?」 「莫非……,」張佩綸恍然大悟,「莫非法國要將賠兵費的責任套在中國頭上?」 「正是!」李鴻章點點頭說,「你算明白了。人家千方百計要套上來,你還伸長脖子唯恐他套不上,豈不是太傻?目前調兵遣將的廷寄,頗有洩漏出去,落在新聞紙的訪員手裡,大登特登的。將來交涉追究到責任,我們自然可以不承認。但如說下詔宣戰,或者用『明發』激勵軍民,煌煌上諭,天下共見,要想賴都賴不掉:那時候人家求索兵費,請問何詞以對?」 果然,照李鴻章所說,如果公然宣戰,脫不了責任,豈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?張佩綸大為領教,當即表示:「以後我在總理衙門,這方面倒要下點功夫。」 「對了!正該如此!」李鴻章很欣慰地說,「我可以送你幾套書,著實是經世致用之學,幼樵,你在總理衙門跟洋人打交道,總要記住四個字:站穩腳步。尤其是講到交戰,千萬不可先開釁。萬國公法上最講究這一點,切記!切記!」 就這樣長談了兩日,張佩綸才知道軍務一無把握,回京覆命,不敢再一意主戰。指派岑毓英派兵直赴越南京城順化定亂之議,不再提起。事實上岑毓英亦不敢冒失,上折表示異議,說雲南是西陲的門戶,關係緊要,而且出關伊始,軍心未定,不便舍近圖遠。這條「奇計」,就此擱置了下來。 轉眼新年。皇帝臨馭,正逢十年之期,慈禧太后亦整整五十歲了。皇帝親政、大婚、太后萬壽三件大事,已有人在談起,只是邊疆不靖,不敢公然談論。所以儘管新年裡風和日麗,上上下下卻都打不起興致。 也許,唯一的例外是曾國荃,到底得遂心願了。 正月十二,兩江遞來一道奏摺,左宗棠奏請開缺。他的眼疾相當嚴重,上年十月裡就曾上奏辭官,奉旨賞假三月調理。假滿未見痊可,在這個時候,自然以引退為上策,奏摺中的話,相當懇切。為了表示堅決求去,還加了一個「擇人自代」的夾片:「兩江地大物博,全賴得人而理,而人才由歷練而成。如果質地端方,志趣向上,則制治有本,將來成就,亦必卓有可觀。 竊見安徽撫臣裕祿,操履篤誠,寬宏簡重,懋著才猷,在疆臣中實罕其比。 漕督臣楊昌濬,守正持平,性情和易,而歷任繁劇,均得民和,臣與共事多年,知之最深。 前兩廣督臣曾國荃,任事實心,才優幹濟,遇中外交涉事件,和而有制。去任之日,粵中士庶,謳思不替,遠人敬之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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