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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九


  「有這樣的事?」慈禧太后有點不信,「有些言過其實的話,也聽不得那許多。」

  恭王碰了個軟釘子,不再作聲。寶鋆也是贊成李鴻章回任的,便即重申前請,不過他看出慈禧太后有不惜一戰之意,所以不敢主張議和,只這樣說道:「北洋是重鎮,將來不管是戰是和,朝廷發號施令,第一個先下給北洋,實在少不得李鴻章。」

  「既如此說,讓李鴻章先回天津,接了北洋大臣再說。」

  「聖諭極是。」寶鋆急忙答道,「為今之計,一面嚴飭各省佈置防務,一面該趕快催李鴻章到京。如能化干戈為玉帛,自然最好。不然,軍務全盤調度,到底也還是要靠李鴻章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轉臉看著恭王問道:「總理衙門,你看要添人不要?」

  話雖如此,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來,卻是戰多於和的模樣。法國公使寶海奉調回國,調派駐日公使特利古,以特使身分來華,在上海與李鴻章會談,態度相當強硬,否認越南是中國的屬邦。同時表示,法國政府決定對越南用兵,即使因此與中國失和,亦所不惜。同時李鴻章又接到消息,法國國會通過北圻戰費五百萬法郎,海軍由孤拔率領,已開往越南,而中國西南邊防的力量甚薄,雖有廣東水師提督吳全美,統帶兵輪,在瓊州海面巡防,但決非法國海軍之敵,所以急電總理衙門,不可輕易言戰。

  然而另外各方面的情形又不是如此,首先是曾紀澤和正在巴黎的招商局道員唐廷樞,都有電報打回來,曾主強硬對付,唐則報告法國政府對越南用兵一事尚未定局,語氣中表示不宜退縮。其次,劉永福的黑旗軍,在越南打得很好,其間由唐景崧往返聯絡,居中策劃,劉永福撤南定之圍,進攻海防。戰事實際上亦在擴大,亦不是朝廷所能遙遙控制得住的了。

  不久,曾紀澤終於仍由彼得堡回到了巴黎。一到,法國總理茹費理就約見,很率直地告訴曾紀澤:法國決定在越南驅逐黑旗軍,如果發現中國軍隊,亦是同樣辦理。曾紀澤大為憤懣,同時觀察法國軍隊調動的情況,認為茹費理的話,不免虛言恫嚇,中國在越南應該搶著先鞭,造成進兵保護的既成事實,交涉反倒好辦。

  因此,他一連打了兩個電報給李鴻章,第一個是催促趕緊向越南進兵,第二個是否認報紙上所載的新聞,說他已允許了法國任何和解的條款,同時要李鴻章以嚴峻的態度劉待特利古,甚至不理都可以。

  這兩個電報,李鴻章不敢隱瞞,據情轉達京師。從對俄交涉以後,慈禧太后對曾紀澤頗為信任,所以接到他的這兩個電報,益堅一戰之心,而恭王始終支持李鴻章的看法,不願輕易言戰。

 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,終於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。但是,她並沒有責備,是比責備更有力的行動,指派醇王參與籌畫法越事宜。

  這是一道明發上諭,而且奉旨之日,醇王就到軍機處閱看有關法越事宜的電報奏摺。在上海的李鴻章,得到這個消息,知道局勢將有極大的轉變,倘不知趣,說不定又會有朝旨,派他到兩廣督師。因此,一面拒絕接見特利古,一面下令招商局調派一隻專輪,升火待發。三天以後,他就上了輪船,直航天津,接了北洋大臣的關防。

  在醇王主持之下,和戰兩途,同時進行。李鴻章仍舊回任直督,因為他服制未滿,所以朝旨只用署任的字樣。張樹聲回任粵督,而曾國荃則照恭王的原議,內召陛見,聽候簡用。

  這時特利古在上海發表了很強硬的談話,預備帶領法國兵艦北上。因此,有一道密諭寄交李鴻章,如果法使北來,即由李鴻章在天津跟他會議,特別告誡:「堅持定見,勿為所惑。」

  儘管是著著備戰的情勢,但已往幾個月,聚訟紛紜,遊移不決,耽誤了進取的時機,而法國政府內部,卻已取得了政策上協調,猛著先鞭,迎頭趕上。水師提督孤拔,抵達海防,立即與陸軍指揮官布意,擬訂了一個急進的作戰計畫,展開攻擊。

  這時候正好越南政局,發生變化,「嗣德皇帝」阮福時病歿無子,大臣擁立他的堂弟阮福升,稱號叫做「合和皇帝」。孤拔就利用這一時機,由海防率艦南下,直攻位在越南中部的京城順化。第二天,布意的陸軍,亦對懷德府的黑旗軍發動攻擊。劉永福所部因為河決被淹,退保丹陽。於是孤拔的艦隊,封鎖越南各海口,並且攻破順安炮臺,在第十天上,就迫使越南政府簽訂了二十七條的城下之盟,越南自承為法國的保護國。由法國派駐越南的「東京理事官」轉任為公使的弗羅芒,貼出告示,說越南全境盡屬法國,驅逐黑旗軍出境。

  這是一個極大的轉變,使得中國政府在外交、軍事兩方面都處於極端不利的地位。但是法國政府卻還識不破中國的底蘊,所以一方面在外交上採取安撫的辦法,由法國外交部長沙梅拉庫照會曾紀澤,聲明對越南全境土地,無所損害,「並願保存中國按照舊例,體面攸關的禮貌。」意思是可以承認中國對越南仍有名義上的宗主權。事實上越南亦仍不願捨棄中國,就在與法國簽訂了順化條約以後,「合和皇帝」阮福升還曾致書兩廣總督張樹聲,請准許由海道入貢。

  在另一方面,法國下定決心要掃蕩黑旗軍,在丹鳳地方激戰三晝夜,劉永福雖然勉強守住了陣腳,但傷亡極重。不多幾天,終於支持不住,與越南的統督軍條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,退到山西。劉永福部下只剩三千餘人,軍心渙散,近乎解體,虧得唐景崧極力勸解,而中國所發的餉銀,亦適時由雲南解到,才能穩定下來。

  和戰到了最後關頭,大局不算決裂,曾紀澤在巴黎,李鴻章在天津,分別展開交涉,但醇王一意主戰,奏明慈禧太后,作了新的軍務部署,派彭玉麟帶領得力舊部,招募營勇,迅速前往廣東,與張樹聲妥籌佈置。南北洋及長江防務,責成左宗棠、李鴻章、以及彭玉麟保薦的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,「悉心規劃,妥慎辦理」。此外,以洋槍有「準頭」而頗為自負的吳大澂,在吉林練了三千「民勇」,可以抽撥,亦責成吳大澂親自統率,由海船直航天津,聽候調遣。

  軍機上日夜會議,籌畫如何增兵添餉?但是談得多,做得少,因為恭王始終不主張興兵決裂。同時李鴻章奉到詔旨詢問戰守機宜,究竟有無把握?亦率直上陳,認為中國實力不足,應及早結束。這一下,備戰的各項事務,便又停頓了下來。言路大嘩,劉恩溥上折參劾李鴻章,貽誤大局,請另簡賢員,籌辦法越事宜。而清流中比較激烈的人,甚至要嚴參恭王。

  到了十月底,果然有個山東籍的禦史吳峋,上奏指責軍機全班,說「樞臣皆疾老疲累」。這雖是籠統而言,但亦可以分開來論。恭王與景廉多病,寶鋆年紀太大,李鴻藻清臒如鶴,當個瘦字,翁同龢雖不瘦、不老、不病,但入直軍機以外,毓慶宮教皇帝念書,每日必到,本職工部尚書,瑣碎事務極多,還兼領著管理國子監的差使,同時他是極講邊幅的人,凡有應酬,必不疏忽,所以累得連逛琉璃廠流覽古董字畫的工夫都沒有了。為此,吳峋建議派醇王赴軍機處稽核,另簡公忠正大,智略果敢的大臣,入直軍機,換句話說,就是撤換全班軍機。這個主張,相當大膽,恭王認為不能不有所表示。

  「我決意退讓賢路。」他在軍機處說,「讓我家老七來挑一挑這副擔子也好。」

  「六爺,」寶鋆接口問道,「真是這麼打算?」

  「不這麼怎樣著?還真的賴著不走,非得人來攆?」

  「好!我追隨。」

  寶鋆這樣表示,大家自然也都聲明,決心與恭王同進退。當然,誰也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,誰也沒有真的辭出軍機的打算。

  這是料准了慈禧太后一定會挽留,但是卻沒有料到慈禧太后借此機會有一番相當嚴峻的告誡。她毫不掩飾她的失望,責備恭王遊移寡斷,始終不肯實心實力去籌餉調兵,最後是責望他跟軍機處與總理衙門都得極力振作。

  恭王也實在無力振作,只訴說了許多難處,認為越南君臣不爭氣,疆臣都只看到眼前,不想一想兵連禍結,將來是如何了局?又說大家將劉永福看得太重。而特別加強了語氣說的一句話是:「洋人兵器甚精,決非其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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