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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八


  其時法國的駐華公使寶海,瞭解中國已決定了暗中支持劉永福牽制法軍的策略。這個策略可進可退,可收可放,可大可小,而法軍勞師遠征,緩急之際,調度相當困難,是處在很不利的地位,所以見機而作,特地由上海到天津,跟李鴻章會談,表示先不談對越南的宗主權與保護權,不妨僅商邊界與通商。

  李鴻章是一向不反對通商的,邊界分劃亦不妨慢慢談判,所以很快地跟寶海達成了初步協定:中國撤退在北圻的軍隊,法國不侵犯越南的主權,中法兩國共保越南獨立,中國准許法國經由紅河跟雲南通商。

  協定的內容,分別請示本國政府。中國方面,毫無異議,法國方面的態度卻頗為曖昧,據說法國海軍對寶海與李鴻章的交涉頗為不滿,決定增兵越南。不久,巴黎的政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,新任內閣總理茹費理和外交部長沙美拉庫,不但推翻了成議,而且就象中國當年崇厚使俄辱國那樣,將寶海撤任,作為懲罰。

  於是整個局勢又變成劍拔弩張了。一方面是越南的刑部尚書,到天津訪昭李鴻章乞援,一方面是雲南藩司唐炯出鎮南關部署防務。這時,唐景崧亦已秘密入越,先到北圻山西,會見越南「統督軍務大臣,東閣大學士」黃佐炎。他是越南的駙馬,但統馭無方,隱匿了劉永福的戰功,所以彼此不和。

  唐景崧此行的主要任務,就是替他們化解嫌隙。

  由於唐景崧的斡旋,越南再度重用劉永福,將他的黑旗軍由保勝調駐山西前線。接著唐景崧跟劉永福見了面,促膝深談,為他籌畫了上中下三策。

  上策是勸劉永福據保勝十州,傳撤而定北圻各省,然後請命中國,假以名號。這是成王稱霸之業,劉永福自陳力薄不勝,願聞中策。

  「中策是提全師進擊河內法軍,中國一定助以兵餉,可成大功。」唐景崧接著又說:「如果坐守保勝,事敗而投中國,則是下策。」

  「下策我所不取。」劉永福慨然答道:「我聽唐先生的中策。」

  於是劉永福秘密進鎮南關,與雲南提督黃桂蘭取得了聯繫。同時,一面由岑毓英出奏,一面由唐景崧密函李鴻藻,朝旨發十萬兩銀子犒賞黑旗軍,劉永福亦捐了個遊擊的銜頭,正式做了大清朝的武官。

  等回到越南,劉永福率領他的黑旗軍,進駐河內省所屬的懷德府,而法軍在海軍上校李威利指揮之下,已連陷河陽、廣安、寧平等省,進逼黑旗軍,形成短兵相接之勢。

  劉永福此時真是豪氣如虹,不等法軍有所動作,先下戰書,約期十日以後開戰。這是四月初三的事,十天以後便是四月十三。到了那天,黑旗軍果然展開攻擊,在懷德府的紙橋地方,與法軍遭遇,劉永福一馬當先,麾軍猛擊,陣斬李威利,法軍退入河內,憑城固守。唐景崧替劉永福以越南三宣總督的名義,寫了一道檄文,「佈告四海」。於是遠近回應,抗法的義師有二十余萬人之多,越南國王封劉永福為「義良男爵」。

  朝廷得此捷報,自然興奮。清議主戰,慷慨激昂,慈禧太后接納了李鴻藻的建議,依照清流一派早已申明的主張,下了一道上諭:「前有旨,諭令李鴻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。現聞法人在越,勢更披倡;越南孱弱之邦,蠶食不已,難以圖存。該國列在藩封,不能不為保護;且滇,粵各省,壤地相接,倘藩籬一撤,後患何可勝言?疊經諭令曾國荃等,妥籌備禦;惟此事操縱緩急,必須相機因應,亟須有威望素著,通達事變之大臣,前往籌辦,乃可振軍威而顧大局。三省防軍,進止亦得有所稟承,著派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,督辦越南事宜。所有廣東、廣西、雲南防軍,均歸節制。應調何路兵勇前往,著該大臣妥籌具奏。金革毋避,古有明訓,李鴻章公忠體國,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,星馳前往,相度機宜,妥為籌辦。著將起程日期及籌辦情形,迅即奏聞,以紓廑系。將此由六百里密諭知之。」

  這時天津到上海的電報已通,「六百里」密諭,片刻即達。李鴻章回籍葬親,假滿北上,正路過上海,住在天后宮行轅,接到電旨,大吃一驚。上海消息靈通,法國因為李威利兵敗陣亡,舉國大憤,政府已派兵艦四艘,陸軍三千,增援越,預備大舉報復,同時提出了「北圻軍費預算」,據李鴻章得到的消息,說是不限數目。而他,深知滇粵邊境的防軍,有名無實,此番受命節制三省軍務,名義好聽,其實無拳無勇,貿然而去,一世勳名,豈不付之流水?

  因此,他逗留在上海,不肯北上,一方面敷衍,一方面寫信給張佩綸,對軍機頗為不滿,大為牢騷,說是「若以鄙人素尚知兵,則白頭戍邊,未免以珠彈雀。樞府調度如此輕率,殊為寒心。」最後公然表示:「鄙人為局外浮言所困,行止未能自決,仍候中旨遵辦。局外論事,事後論人,大都務從苛刻,孤忠耿耿,只自喻耳。」言外之意,預備抗命不從。

  對法交涉,朝廷所倚重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李鴻章,一個是曾紀澤。曾侯在巴黎,與法國政府相處得不好,加以交涉棘手,所以俄皇加冕,他以兼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的身分,到彼得堡覲賀後,就不肯再回巴黎。在彼者已不可恃,在此者又有倦勤之意,李鴻藻接到張佩綸的報告,相當焦急,跟恭王、寶鋆、翁同龢商量的結果,只有先安撫了李鴻章再說。

  於是仍舊授意張佩綸出面,上了一個「制敵安邊,先謀將帥」的奏摺:

  「一、請召重臣以顧北洋。李鴻章經營交廣,命駐上海;為該大臣計,金革無避,駐粵尤宜。臣上年亦嘗言之,今情勢小異矣!朝鮮之亂未已,日本之釁宜防,法人即力不能窺伺津沽,而間諜揚聲,在所必有;訛傳一警,複令回駐天津,人心易搖,軍鋒轉弛,非至計也。方今皇太后聖體初安,皇上春秋方富,而恭親王亦甫銷病假,宜節勤勞;畿輔根本之地,願籌萬全,竊謂精兵利器,均在天津,李鴻章逍遙上海何益?該大臣持服已及期年,若援胡林翼例,飭署直隸總督,辦理法越事宜,事權既專,措置亦較周矣。

  二、請起宿將以壯軍威。李鴻章署直督之議,如蒙採納,則曾國荃在粵久病,調度乖方,自應開去署缺,命張樹聲仍回本任。伏念兩粵吏治、餉源、防務,在在均待經營。張樹聲實任粵督,當必能殫精竭慮,以副委任;而粵東處各國互市之沖,水陸兩提督,皆系署任,宜有大將輔之,以壯聲威。前直隸提督劉銘傳,淮軍名將,卓著戰功,應懇恩令劉銘傳襄辦法越事宜,兼統兩粵官軍,或駐瓊崖,以窺西貢;或出南寧,以至越邊。洋槍精隊,始自銘傳,粵東地方集兵購器,尤屬易易,應飭今募足萬人,迅成勁旅,以赴機宜。」

  直隸和兩廣,都是封疆中的第一等要缺,慈禧太后亦不能根據張佩綸一個輕飄飄的奏摺,貿然調動,不過對他建議起用劉銘傳,卻認為是個好主意。但劉銘傳功成名就,家資豪富,在合肥家鄉大起園林,正在享福,是不是肯起而效命,難說得很。所以召見軍機,指示先徵詢李鴻章的意見,至於對李鴻章的出處,竟不提起,張佩綸的摺子也留中了。

  這樣的情勢,顯得相當棘手,李鴻藻和張佩綸頗為焦急,因為李鴻章的意思,非常明白,要他到兩廣督師,是件辦不到的事。僵持的結果,必定貽誤時機,壞了大局,無論如何先要為李鴻章爭到回天津這一點,以後才好商量。

  這層看法透露給恭王,他表示無可無不可。恭王這一陣的心境壞透了,本人多病,長子載澂長了一身「楊梅大瘡」,已不能起床。

  因此,恭王雖剛過五十,卻是一副老境頹唐的樣子。經常請假,或者竟不入宮,有事多在府中辦,也懶得用心,公事能推則推,不能推亦無非草草塞責。這些情形,慈禧太后早有知聞,只為體諒他的處境,追念他二十多年的功勞,格外優容,從未責備,但心裡當然是有所不滿的。

  為了李鴻章的出處,是件大事,慈禧太后覺得一定先要問一問恭王,因而張佩綸的奏摺一直留中,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,才提出來商議。

  「李鴻章回直隸,張樹聲回兩廣,我看都可以。不過,曾國荃呢?」慈禧太后說:「總得替他找個地方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答應一聲,卻無下文。

  「你說呢?」慈禧太后催問著,「總不能憑空給他刷了下來啊!」

  「曾國荃身子不好。」恭王慢吞吞答道:「得給他找個清閒的地方,如今國家多事,那兒也不清閒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」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答道:「辦法呢?你就說怎麼安置曾國荃好了。」

  「臣的意思,先內召到京,再說。」

  慈禧太后非常失望,這樣催逼,竟逼不出他一句痛快話,只好提出她自己的看法:「這跟下棋一樣,先要定下退守還是進取的宗旨,才好下子,李鴻章該到那裡先要打定是和是戰的主意。如今既有劉永福能用,唐炯、徐延旭也都說能打仗,曾紀澤打回來的電報,也說不宜對法國讓步,再加上越南是心向著中國,這不都是能打的樣子嗎?」

  「不能打!」恭王大搖其頭,「請皇太后別輕信外面的遊詞浮議!說法國的軍隊勝不了劉永福,未免拿法國看得太輕,劉永福看得太重。至於徐延旭,剛到廣西,還不知道怎麼樣。唐炯是前湖北巡撫唐訓方的兒子,是個絝絝。臣聽人說,唐炯出鎮南關,還帶著廚子,這還不去說它,最荒唐的是,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,專派驛馬到昆明運泉水去喝。這種人,怎麼能打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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