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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二


  在用刑的威脅之下,潘英章非常知趣,「我一定說實話。崔尊彝是雲南善後局總辦,同官一省,向來交好,周瑞清是世交。」他說,「龍繼棟原是我當知縣的時候的幕友,知縣交代,虧空了一筆公款,是龍繼棟拿他的住屋借了給我抵債的。」

  「李郁華呢?」

  「李郁華到雲南做過考官,因為是同鄉,彼此有過往來。」

  「你跟崔尊彝是怎麼起意,進京來遊說雲南報銷案的?」

  「崔尊彝為報銷案很著急,急於了結以後,預備辭官回家。去年我補了永昌府,奉旨進京引見,崔尊彝亦要進京,當時便托我替他幫忙,找周瑞清托戶部司員代辦,較為省事。這完全是因為怕戶部書辦有意刁難的緣故。」

  問到這裡,趙舒翹先看一看由順天祥、百川通兩家查出來的帳目,記明崔尊彝由雲南匯到京裡的銀子是十八萬五千兩,另外借用順天祥兩萬八千兩,總數二十一萬三千兩。這筆鉅款的來路去向,一直不明,此刻弄清楚了潘英章的人事關係,便得從這裡入手,查問究竟,案情就容易清楚了。

  於是他問:「匯到順天祥的銀兩總數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當然知道,共計十八萬五千兩,公款只有十萬七千六百兩……」

  這筆公款是預備辦報銷津貼部裡用的,此外有崔尊彝、潘英章私人的款子,以及代雲南官員匯到京裡的私款,總計十八萬五千兩。編列三個字型大小:福、恒、裕。如果是公款開支,便用「福記」名下的存款,而這個戶頭,最初只支用了五萬兩。

  「到京以後,我就找周瑞清談報銷的事,周瑞清不願意管,再三懇求,他才答應……」潘英章仿佛有些礙口似的,停了下來。

  「答應了怎麼樣?」

  潘英章想了一會,終於老實招供,「周瑞清到戶部去打聽,這個案子歸雲南司主稿孫家穆承辦。正好龍繼棟跟孫家穆同司,所以托他跟孫家穆去商量,講定津貼八萬兩,先付五萬。

  後來在周家付了孫家穆四萬五,餘款……」

  「慢點!」會審的沈家本打斷他的話問:「說定五萬,怎麼又變了四萬五?」

  「是這樣的,」潘英章很吃力地說,「我請周瑞清扣下五千兩,等到兵、工兩部議准,手續都清楚了以後再付。」

  「那麼,其餘的三萬兩呢?」

  「其餘三萬兩,等崔尊彝到京,結案以後自己付。」

  「既然這樣,扣下五千兩在情理上就不通了。如果你認為孫家穆沒有辦妥,兵、工兩部未曾議准,可以扣住那三萬兩不給,為什麼先扣五千兩?」沈家本問道,「你想想看,是不是情理不通?」

  他問得含蓄,趙舒翹卻是直揭其隱,「這五千兩,」他問,「是不是給周瑞清的酬勞?」

  潘英章早就在路上便接到警告了,千萬不能牽涉到周瑞清跟他以上的人物,所以用斬釘截鐵的聲音答道:「決不是!」

  「然則所為何來?好了,這話暫且也不問你。」趙舒翹說:「你再往下講。」

  「到後來我就不大問到這件事了,一來要忙著引見,二來,水土不服、身子不爽,一直在龍家養病。」

  「龍繼棟也用過百川通的銀票,是你送他不是?」

  「不是!」潘英章說,「我自己有一萬銀子,劃出五千給龍繼棟,是還他的房價。另外送了四百兩銀子,是津貼他的飯食,送他老太太的壽禮。」

  「李郁華呢?有沒有幫著你遊說?」

  李郁華是個不能「共事」的人,潘英章一到京,跟周瑞清和龍繼棟談起雲南報銷案時,就受到過警告。此時老實答供,同時又說:「李郁華曾經一再問起,我也不敢冷落他,所以拿崔尊彝托買東西這件事,轉托李郁華去辦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潘英章苦笑不答。其實這是無須問得的,當然是借此「調劑」之意,要問的是,李郁華得了多少「好處」?

  「托李郁華買的什麼東西?」

  「是人參、鹿茸這些珍貴藥材。」

  「交給他多少錢?」

  「是……,」潘英章想了想說,「兩千五百多兩銀子,細數記不得了,是開了單子買的。」

  「李郁華是不是照單子買了?」沈家本問。

  「大致照單子的。」潘英章說,「有些東西買不到,或者貨色不好沒有買。一共買了兩千一百多兩銀子。」

  「這就是說,多下四百兩銀子,可曾繳回?」

  潘英章遲疑了一會才答:「送給他了。」

  問官相視而笑,又彼此小聲商量了一下,由剛毅問道:「你將你替崔尊彝經手的帳目,說一遍看。」

  「是!」潘英章眨著眼思索了好一會,很謹慎地答說:「備用報銷銀一共十萬七千六百兩,我代崔尊彝買東西,花了九千四百多兩,餘下一萬五千八百多,交給他本人了。」

  「那十萬七千六百兩,是雲南的公款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這一說,除掉部費八萬兩,餘下的兩萬七千六百兩,是崔尊彝挪用了?」

  沈家本的這一問,分清了眉目,略有倦意的問官,無不精神一振,凝視著潘英章,要看他怎麼說?

  潘英章有些緊張,結結巴巴地回答:「這,這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「什麼叫『也可以這麼說』?事實俱在!現在我們替崔尊彝算筆帳看,他自己私項是三萬二千兩,借用順天祥兩萬八千兩。就是六萬,再挪用公款兩萬七千六百兩,總共八萬七千六!」沈家本提高聲音問道:「一個道員進京引見,何致於用到這麼多錢?」

  翻來覆去的盤問,問到這一句上,才是擊中要害。但問官的想法不同,有人求水落石出,有人講「就事論事」,趙舒翹感念潘祖蔭在王樹汶這一案上的自悔魯莽,歉然謝過,因而對他在雲南報銷案上所持的「完贓減罪」,不事苟求的宗旨,覺得應該做到「不為已甚」這句話。而此時正是他該執持宗旨的時候。

  於是,他先咳嗽一聲,意示他有話要說,接著看一看左右,是打個招呼,等於在說:「稍安毋躁,且等我說完。」

  未說之前,先看一看潘英章的神態。他眨著眼,凝望著磚地,顯得非常用心的樣子,此時只要一聲斷喝,便可以教他張惶失措,但趙舒翹不願意這麼做。

  草草問了幾句,吩咐還押,接下來便是提審孫家穆。潘英章未到案以前,都推得一乾二淨,此刻人證俱在,無可抵賴,他見風使舵,覺得不如和盤托出,一則見得誠實不欺,再則責任分開來擔負,罪名可減,所以一堂下來,案情縱非水落石出,大致也都明白了。

  當然,周瑞清是個關係特殊重要的人物,孫家穆只管在報銷上替崔尊彝彌縫,他所收的四萬五千銀子,都分了給本司的官吏,與堂官無涉。如說王文韶、景廉受賂巨萬,當然是周瑞清過付。但是,牽涉到一二品大員,非司官所能訊問,因而在眼前,要問他的,也只是如何在崔尊彝、孫家穆之間說合而已。

  他的供詞與潘英章的話無甚出入,問到應付五萬,何以只付四萬五,為何留下五千?他卻說不出一個究竟。只表示那五千兩銀子,一直未曾動用,仍舊存在順天祥,便是他未曾受過任何「好處」的明證。

  案子辦到這裡,分開兩部分在「追」,明的是追人追贓,照孫家穆所供,凡曾分到錢的官員,是奏請解任或革職,到案應訊,書辦則由步軍統領衙門,派兵逮捕。有的逃掉、有的畏罪自盡、有的心驚肉跳,但也頗有人鼓掌稱快,認為經此雷厲風行的一番整頓,官場風氣,將可丕然一變。

  暗的部分是重新調集順天祥、百川通的帳簿,清查崔尊彝的收支,要想揭開一個疑團:何以他進京一趟,要用掉八萬多兩銀子。

  盈千上萬的進出,自然用的是銀票。由崔尊彝寫條子通知順天祥、百川通開票,而銀票承兌,大致亦可查明來龍去脈,銀樓、綢緞鋪、藥店,都有他們往來相熟的銀號代為兌過崔尊彝所開的票子。一筆一筆追根到底,連崔尊彝花在「八大胡同」的纏頭之資,亦很清楚,這樣結算下來,有著落的花銷,總計是五萬三千多,還有三萬四千多銀子,不知去向。

  「這用到那裡去了呢?」沈家本向問官表示看法:「三萬四千多銀子,不是一個小數,總要有個交代。不然……」

  不然如何呢?他雖未說,大家亦都瞭解,言官未見得肯默爾以息。

  「再說,惇王對這一層看得很重,如果含混了事,也怕他不會善罷干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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