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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一


  麻煩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寶廷的聽差自己找的,辦差的驛丞不知道這條小船也算「官船」,不加理睬。那聽差仗著主人的勢,大打官腔,彼此起了衝突。等寶廷出來喝阻時,驛丞已經吃了虧回衙門申訴去了。

  海寧知州是個「強項令」,聞報大怒,料知寶廷自己不敢出面來求情,便下令扣留小船。說主考回京覆命,決無中途買妾之理,冒充官眷,須當法辦。

  這一下寶廷慌了手腳。他也知道平日得罪的人多,倘或一鬧開來,浙江巡撫據實參劾,丟官還丟面子。倒不如上奏自劾,還不失為光明磊落。

  打定了主意,上岸拜客,見了知州,坦率陳述,自道無狀。海寧知州想不到他會來這麼一手。到底是現任的二品大員,不能不賣面子,不但放行,還補送了一份賀禮。

  寶廷倒也言而有信,第二天就在海寧拜折,共是一折兩片,條陳福建船政,附片保舉福建鄉試落第的生員兩名,說他們精通算學,請召試錄用。這都是表面文章,實際上另外一個附片,才是主旨所在。

  附片自劾,亦須找個理由,他是這樣陳述:「錢塘江有九姓漁船,始自明代。奴才典閩試婦,坐江山船,舟人有女,年已十八。奴才已故兄弟五人,皆無嗣,奴才僅有二子,不敷分繼,遂買為妾。」又說:「奴才以直言事朝廷,層蒙恩眷,他人有罪則言之,己有罪,則不言,何以為直?」

  象這樣自劾的情事,慈禧太后前後兩度垂簾,聽政二十年還是第一遭遇見,召見軍機,垂問究竟,沒有人敢替寶廷說話。李鴻藻痛心他為清流丟臉之餘,為了整飭官常,更主張嚴辦,因此交部議處的逾旨一下,吏部由李鴻藻一手主持,擬了革職的處分。

  這是光緒九年正月裡的一樁大新聞,其事甚奇,加以出諸清流,益發喧騰人口。當然,見仁見智,觀感不一,有人說他名士風流,也有人說他儇薄無行。已中了進士的李慈銘,除去張之洞以外,與李鴻藻一系的人,素來氣味不投,便斥之為「不學」,而且做了一首詩,大為譏嘲,用的是「麻」韻:「昔年浙水載空花,又見船娘上使槎。宗室一家名士草,江山九姓美人麻。曾因義女彈烏柏,慣逐京倡吃白茶。為報朝廷除屬籍,侍郎今已婿漁家。」

  這首詩中第二聯的上句,用的是彈劾賀壽慈的故事,下句是說寶廷在京裡就喜歡作狎邪遊。這是「欲加之罪」,寶廷處之泰然,但檀香卻大哭了一場。說起來是為了「江山九姓美人麻」的一個「麻」字,唐突了美人,其實別有委屈。寶廷雖一直是名翰林,但守著他那清流的氣節,輕易不受饋遺,所以也是窮翰林。不善治生而又詩酒風流,欠下了一身的債。債主子原以為他這一次放了福建主考,是文風頗盛而又算富庶的地方,歸京覆命,必定滿載而歸。誰知道所收贄敬,一半作了聘金,一半為檀香脂粉之需,花得光光。

  如果寶廷還是侍郎,倒也還可以緩一緩,不道風流罪過,竟致丟官,債主子如何不急?日日登門索債,敲台拍凳,口出惡言。檀香見此光景,不知後路茫茫,如何了局,自然是日夕以淚洗面了。

  寶廷卻灑脫得很,雖革了職,頂著「宗室」這個銜頭,內務府按月有錢糧可關,本旗有公眾房屋可住,便帶著兩個兒子,攜著「新寵」遷往西山「歸旗」。山中歲月,清閒無比,每日尋詩覓句,他那部題名《宗室一家草》的詩稿,亦經常有人來借閱,最令人感興味的,自然是那首《江山船曲》:「乘槎歸指浙江路,恰向個人船上住。鐵石心腸宋廣平,可憐手把梅花賦;枝頭梅子豈無媒?不語詼諧有主裁。已將多士收珊網,可惜中途不玉壺。」

  但最後自道:「那惜微名登白簡,故留韻事記紅裙」,又說:「本來鐘鼎若浮雲,未必裙釵皆禍水」。隱然有「禍兮福所倚」之意,就大可玩味了。

  於是有人參悟出其中的深意,認為寶廷是「自汙」。清流已如明末的「東林」,涉於意氣,到處樹敵,而且搏擊不留餘地,結怨既多且深,禍在不遠,所以見機而作,仿佛唐伯虎佯狂避世似的,及早脫出是非的漩渦,免得大風浪一來,慘遭滅頂。此所以「故留」韻事,「不惜」微名,而裙釵亦「未必」都是「禍水」。

  【五三】

  大正月裡又一件為人引作談助的「怪事」是,軍機忌滿六人的傳說,「不可不信」。有人指出:從同治以來,軍機兩滿兩漢,加上恭王,一直是五個人。光緒二年三月,景廉入值,不久就出事:文祥病歿。光緒五年年底,李鴻藻丁憂服滿,即將複起,預定仍舊入值軍機,等於又是六個人,而除夕那天,沈桂芬突然下世。以後左宗棠進軍機,幸虧不久就外放到兩江,得以無事。年前王文韶罷官,翁同龢、潘祖蔭翩入樞廷,當時便有人擔心要出事。果不其然,潘祖蔭迎養在京的老父潘曾綬,好端端地忽然一病不起,潘祖蔭只當了三十多天的軍機大臣。

  這一下,刑部尚書的底缺,亦得開掉。漢侍郎之中,沒有資望恩眷都可以升為尚書的人,而慈禧太后很想用彭玉麟作兵部尚書,因而將張之萬調到刑部,新補兵部尚書彭玉麟未到任前,派戶部尚書閻敬銘兼署。

  潘祖蔭閉門「讀禮」,自然也要思過。回想任內兩件大案,一件雲南報銷案,倒是每一步都站得住,另一件王樹汶的冤獄,就不同了。從頭想起,先辦得不錯,中途走了歧路,幾乎鑄成大錯。

  這一案的變化,起于塗宗瀛的調任湖南巡撫,河南巡撫由河東河道總督李鶴年繼任。任愷跟李鶴年的關係很深,便抓住機會,想靠巡撫的支援,維持原案。李鶴年本來倒也沒有什麼成見,只因河南的京官,為這一案不平,議論不免過分,指責他偏袒任愷,反激出李鶴年的意氣,真的偏袒任愷了。

  但是王樹汶不是胡體安,已是通國皆知之事,這一案要想維持原讞,很不容易。因此、任愷為了卸責,又造作一番理由,說王樹汶雖非胡體安,但接贓把風,亦是從犯。依大清律:強盜不分首從,都是立斬的罪名,所以原來審問的官吏,都沒有過失。

  一件冒名頂替、誣良為盜的大案,移花接木,避重就輕,變成只問王樹汶該不該判死罪?正犯何在,何以誤王為胡?都擺在一邊不問,言官大為不滿,紛紛上奏抗爭。於是朝命新任河東河道總督梅啟照複審。

  梅啟照衰病侵尋,預備辭官告老了,當然不願意再得罪人,而且所派審問的屬員,亦都是李鶴年在河督任內的舊人,因而複審結果,維持原案。複奏發交刑部,秋審處總辦趙舒翹認為前後招供,疑竇極多,建議由刑部提審。奉到上諭:「即著李鶴年將全案人證卷宗,派員妥速解京,交刑部悉心研鞠,務期水落石出,毋稍枉縱。」

  這一下李鶴年和梅啟照都不免著慌。楊乃武一案是前車之鑒,浙江巡撫楊昌浚和奉派複審的學政胡瑞瀾,所得的嚴譴,他們當然不會忘記。於是商量決定,特為委託一個候補道,進京遊說。此人是潘祖蔭的得意門生,居然說動了老師,維持原讞。

  但趙舒翹不肯,以去留力爭,公然表示:趙某一天不離秋審處,此案一天不可動。潘祖蔭勸說再三,毫無用處,而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,潘祖蔭報了丁憂。

  辦完喪事,預備扶柩回蘇州安葬,此去要兩年以後才能回京,在京多年的未了之事,要作個結束。細細思量,只有這一案耿耿於懷,因而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張之萬,坦然引咎,說為門下士所誤,趙舒翹審理此案,毫無錯誤,請張之萬格外支持。

  就為了有這樣一封信,趙舒翹才能不受干擾,盡心推問,全案在二月底審問確實,王樹汶得以不死,而承審的官員,幾于無不獲罪。鎮平知縣馬翥革職充軍,李鶴年和梅啟照「以特旨交審要案,于王樹汶冤抑不能平反,徒以回獲屬員處分,蒙混奏結。迨提京訊問,李鶴年複以毫無根據之詞,曉曉置辯,始終固執,實屬有負委任,均著即行革職。」

  冤獄雖平,但這一案並不如楊乃武那一案來得轟動,因為一則案內沒有小白菜那樣的風流人物,再則雲南報銷案峰迴路轉,又是一番境界了。

  被革了職的潘英章,由雲南的督撫,派人解送進京,一到就被收押,不准任何人跟他見面。但一關好幾天,並未提堂審問。這因為張之萬不如潘祖蔭那樣有魄力。期望分擔責任的人,越多越好,要求加派大員查辦。軍機處問了惇王的意思,奏請加派戶部尚書閻敬銘,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會同辦理,因而耽誤了下來。

  當然,審問潘英章,並不需他們親自到堂,各派親信司官,連同趙舒翹,一共是五個人會審。

  「潘英章!」趙舒翹問道:「你跟崔尊彝等人,是何關係,先說一說。我可告訴你,你是革了職的,不說實話,就會自討苦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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