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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〇


  「事情沒有大不了的,」這句話足以令人寬心,「不過要等機會、看情形」,就不妙了。王慶鈞真想說一句:「李大叔,只要你肯拍胸脯,一肩承當,那怕漢口的那家錢莊,雙手奉送,亦所甘願。」

  正當他在打主意,如何措詞,能再許個宏願而又不致太露痕跡時,李蓮英又往下說了。

  「事情呢,不是我說,你老人家當初也太大意了些。」李蓮英用低沉鄭重的聲音說:「我們自己人,透句話給你,你可千萬隻告訴你老人家一個人。」說到這裡,定睛看著王慶鈞,要等他有了承諾才肯往下說。

  「是!」王慶鈞肅然垂手,「有關你的話,我絕不敢亂說。」

  「你說給你老人家,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。」李蓮英說,「六爺多病,七爺又閑得慌。天下大事,都在這句話裡頭了。」

  「是,是!李大叔這句話,學問太大了。我回去,照實稟告家父。」

  這句話真是含著絕大的學問,王慶鈞還無法理解,只有他父親喻得其中的深意。原來醇王靜極思動,頗想取恭王的地位而代之,但身為皇帝的本生父,鑒於前朝的故事,要避絕大的嫌疑,公然問政,決無此可能,唯有假手於人,隱操政柄,這個人就是李鴻藻。

  王文韶自己知道,在旁人看來,他是屬於恭王一系的。這還不要緊,壞事的是,他又被看作總理衙門一派,接承了沈桂芬的衣缽,在主戰的清流,便認為他難逃媚洋誤國的罪名,自然深惡痛絕,必欲去之而後快。

  轉念到此,又找出張佩綸參他的折底來看,其中有一段話,便益具意味了:「恭親王辛苦艱難,創立譯署,文祥以忠勤佐之,中興之功,實基於此。而其時風氣未開,人才未出,洋情未盡得,軍務亦未盡竣,文祥齎志以歿;不幸而丁日昌、郭嵩燾輩出,以應付之術,導沈桂芬背恭親王、文祥臥薪嚐膽之初心,而但求苟且無事。於是人人爭詬病譯署,而外夷乃日益驕矣!比來夷焰稍熄,其機可以自強,而老成漸衰,其勢亦不可以自恃。兩府要政,悉恭親王主持,近以五十之年,久病未愈,必調攝得宜,始能強固;故譯署之任,宜有重望長才,共肩艱巨,與樞廷舊臣,合謀協力,乃足使天下省事,而恭親王省心委之文韶,其能勝任愉快乎?」

  看到這裡,王文韶深為失悔,早不見機,原來清流亦有在「譯署」——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獻身手的雄心。倘或當初保薦張佩綸之流在總理衙門行走,或者遇有重要洋務,類似對俄交涉中,讓張之洞參預那樣,請派此輩會同看折,又何致於會有今日糾纏膠葛,難解難分的局面?

  於今一切都晚了,只有李蓮英「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」那句話比較實在。

  要走醇王的路子,最適當的莫如重托翁同龢。出京以前,跟他原曾有過一番長談,翁同龢的短處是不甚肯擔責任,長處是在謹密小心,托他不一定管用,但決無洩密壞事之虞,大可試上一試。

  於是,他親筆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,派專差送至京裡。翁同龢接信並無表示,他倒是有心幫王文韶的忙,但跟李蓮英的態度一樣,要「等機會、看情形」,而眼前的情形,對王文韶是更為不利了。

  這一個月,京裡大出參案。首先是閻敬銘參奏戶部司官出身,外放為藩司道員的三個漢人,一個旗人,他們的姓氏是姚、楊、董、啟,以前在戶部素有「四大金剛」之稱。閻敬銘的摺子中說:「苞苴暗昧莫明,往事尤難根究,臣亦不知其現時居官若何?而外則表率屬員,內則關係部習,似此久著貪劣,難謂既往不究」,因為「既公論之僉同,即官箴之難宥」!所以請旨將此輩「一併罷黜,更不准其潛來京師居住,免致勾結包攬,誘壞仕風。」最後更申明立場:「臣職非糾彈,而忝領度支;此之不劾,無以肅部務而儆官邪!」

  摺子發到軍機,寶鋆首先大搖其頭:「既往不究,與人為善。這樣子追訴,而且都是無根的遊詞,如果也認真去辦,則紛擾伊于胡底?」

  當然,「四大金剛」盤踞戶部多年,寶鋆先掌戶部,後來以大學士「管部」管的亦是戶部,也有多年,看到這個摺子,自不免刺心。此外翁同龢覺得所參過於空疏,潘祖蔭認為閻敬銘要整頓,先得從眼前做起,不宜追論既往。算起來,軍機大臣中只有一個李鴻藻,對閻敬銘抱持同情的態度。

  但是,慈禧太后很欣賞閻敬銘的這個摺子,「這才是破除情面,這才是實心辦事。」她說,「好些人當我心慈,不會給人下不去。」又說,「三品以上的官員,放缺都先召見過,意思是我手裡用的人,我自己再把他們打下去,豈不傷知人之明?這些話都錯了!國家不是家務,不能感情用事,不然一定糟糕。我自己覺得這一層上頭,我最拿得穩。施恩是施恩,辦事是辦事,如果覺得自己所喜歡的人,就都是會辦事的人,那就錯到極點了。我兩個兄弟,自然是我喜歡的,但是他們無用,我就不能讓他們負大責任。閻敬銘,我並不喜歡,然而他的說話行事,真是行得正、坐得正,我不能不聽他的。這個摺子,當然要准,他是為了整頓戶部,朝廷准了他的辦法,他再做不好,那時候自然可以問他。」

  於是「四大金剛」,落了個「均著革職,即行回籍」的處分。

  再一件案子就跟王文韶直接有關了。張佩綸先以雲南報銷案,戶部堂官自請處分,認為避重就輕,據實糾參,接著是吏部議處,罰俸一年,認為處分不當,以都察院堂官之一的身分,拒絕在奏摺上列名。

  當閻敬銘奏報雲南報銷案核算結果,「含混草率」,參劾承辦司官時,景廉和王文韶以「失察」自請處分,張佩綸就上奏抗爭,認為景、王是避重就輕。及至吏部議奏罰俸一年,他又認為處分過輕,不肯會銜出奏,同時上折說明緣由,要求加重處分。慈禧太后因為這一案已交刑部查辦,一事不兩罰,所以反倒擱置了。

  此外鄧承修參了左副都禦史崇勳、巡視東城禦史載彩,奉旨查辦屬實,分別革職。還有個與鄧承修齊名的劉恩溥,直隸吳橋人,官居浙江道禦史,專好找旗人的麻煩,奏諫措詞有東方朔之風。曾有一個「黃帶子」在皇城內設賭局,為討賭債打死了一個以賭傾家的旗下世家子,暴屍城下,無人過問。劉恩溥上疏,說這個黃帶子「托體天家,勢焰熏灼,以天潢貴胄,區區殺一平人,理勢應爾,臣亦不敢干預。惟念聖朝之仁,草木鳥獸,咸沾恩澤,而此死者,屍骸暴露,日飽烏鳶,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,似非盛世所宜,合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,似亦仁政之一揚。」詞意若嘲若諷,以揚為抑。那時是慈安太后聽政,降旨查辦,革了那個黃帶子的爵位。「劉都老爺滑稽」的名聲,就此盛傳九城。

  「劉都老爺」這回找上了穆宗的老丈人,蒙古狀元崇綺,他是奉天將軍,府尹叫松林,一般顢頇無能。劉恩溥將他們兩個一起參,其中的警句是:「將軍崇綺,除不貪賄外,則無所長;府尹松林,除貪賄外,亦別無所長。」奏摺發抄,喧傳人口。但真正的新聞是寶廷的自劾。大年三十有一道上諭:「侍郎寶廷,途中買妾,自請從懲責等語。寶廷奉命典試,宜如何束身自愛?乃竟於歸途買妾,任意妄為,殊出情理之外。著交部嚴加議處。」

  寶廷已經回京,新年中往還賀節,少不得有好事的人問起,寶廷並不諱言,而且喚他的新寵出來見客。這是個長身玉立的美人,芳名檀香,可惜有幾點白麻子。

  寶廷一向風流放誕,這一次的「途中買妾」已是第二回,頭一回是在同治十二年。

  同治十二年鄉試,寶廷放了浙江的副考官。考官入闈之前,國防嚴密,摒絕酬酢,出闈以後就輕鬆了,尤其是鄉試,闈後正是「一年好景君須記,最是橙黃菊綠時」。浙江巡撫楊昌浚作東,請正副考官徐致祥和寶廷去遊富春江,訪嚴子陵釣台的古跡,坐的是有名的「江山船」。

  這「江山船」從明初以來,就歸「九姓」經營,叫做「九姓漁戶」。明載大清會典,元末群雄並起,明太祖大敗陳友諒于鄱陽湖,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,遠竄于浙南一帶。明太祖為懲罰叛逆,不准他們在岸上落腳,因而浮家泛宅在富春江上,以打漁為生,九姓自成部落,不與外人通婚。

  水上生涯,境況艱苦,打漁以外,不能不另謀副業,好在船是現成的,不妨兼做載客的買賣。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「九裡瀧」一帶,風光勝絕,騷人墨客,尋幽探勝,自然要講舒服,所以「江山船」也跟無錫的「燈船」,廣州的「紫洞艇」一樣,極其講究飲饌。久而久之,又成了珠江的「花艇」,別有一番旖旎風光。

  江山船上的船娘,都是天足,一天兩遍洗船,自然不宜著襪,跟男子一樣,穿的是淺口蒲鞋,但製作特別講究,鞋頭繡花,所以浙江人稱這些船娘,叫做「花蒲鞋頭」。

  寶廷是旗人,喜歡天足女子,所以一上了江山船便中意。那只船的「花蒲鞋頭」名叫珠兒,有旗下大妨娘的婀娜,兼具江南女兒水樣的溫柔,寶廷色授魂與,將量才的贄敬,作為藏嬌的資斧,量珠聘了珠兒。只是這樁韻事,既玷官常,亦幹禁例,所以跟船家約好,他自己由旱路進京,船家自水路送珠兒北上到通州,再由他出京來接。結果人船俱杳,是根本不曾北上,還是中道變計,化為黃鶴,根本無法究詰。更無法報官,算是吃個極大的啞巴虧。

  這一年典試福建,闈中極其得意,解元鄭孝胥的詩筆,更為他所激賞。帶著門生的詩卷,取道浙江,由蒲城到衢州,歸浙江的地方官辦差,坐的自然是江山船,便遇見了這個長身玉立,有幾點白麻子的檀香,納之為妾。

  由於上一次的教訓,寶廷這一次學得乖了,江山船到了杭州,另外換船循運河北上,帶著新寵一路同行。不過也不便明目張膽地同舟共宿,變通的辦法是,自己坐一號官船,另外備一條較小的船安置檀香。一大一小兩條船,銜尾而行,到了海寧地方遇上了麻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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