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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〇


  於是左宗棠寒暄著將郭家上下,一一問到,然後談論彼此熟識的親戚故舊,直到中午不走,郭嵩燾只好留他吃飯。

 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欲,在前線督師,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「海菜」,魚翅、燕窩。這天在郭家,不過一桌臘肉,蒸魚之類的家鄉菜,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,健啖而且健談,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。冬日天短,告辭的時候,已經太陽下山,炊煙四起了。

 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。在他人看來,這麼一位第一號的貴客,在他家作整日盤桓,豈止於蓬蓽生輝,真該家祭陳告,祖宗有德才是。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燾有此想法,一以消釋仇怨,再則消釋鄉里父老的「誤會」,說起來:「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還是厚得很,你看,一會親就是一整天,誰說他們兩家不和?」等到郭嵩燾來回拜時,再款以上賓之禮,更是前嫌盡釋,浮言盡消了。

  然而他失望了,郭嵩燾竟不回拜!這無論從那方面來說,都是極其失禮的事,同時也由此失禮,更顯出郭嵩燾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,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。

  臘月二十二到了江寧,二十四接事。劉坤一派江甯知府與督標中軍副將,原隸左宗棠部下,有福將之稱的譚碧理,將兩江總督關防、兩淮鹽政印信、欽差通商大臣關防,以及王命旗牌,都送到了行館。封印期內,少動公文,左宗棠有公事交代,都派差官去傳話。

  他的差官,大都是勤務兵出身,平時呼來喝去,視如僕役,但一到屬下衙門,身分自然不同。到了江甯藩司那裡,投帖請見。

  江甯藩司叫升善,旗下貴族出身,最講究應酬禮節,因為這個名叫孫大年的差官是總督派來,尊上敬下,以平禮相待。原以為孫大年應該懂得藩司綜理一省民政,亦可算方面大員,尊重體制,不敢分庭抗禮,誰知孫大年全不理會,說請「升炕」,居然就在炕床上首坐下,高談闊論,旁若無人。升善大為不悅,第二天上院參見總督,談完公事,順便就提到孫大年的無禮。

  「喔,喔!」左宗棠隨即拉開嗓子喊道:「找孫大年!」

  「喳!」堂下戈什哈,暴諾如雷。

  等把孫大年找來,左宗棠大加申斥:「你們自以為有軍功,在我這裡隨意談笑,倒也罷了,怎麼到藩司大人那裡也是這個樣?藩司是朝廷特簡的大員,不比你們的頂戴,憑我奏報就可以有了!你們太不自量!趕快替藩司大人磕頭賠罪。」

  「喳!」孫大年果真替升善磕頭。

  「請起,請起!」升善倒有些過意不去。

  「回頭替藩司大人站班!」左宗棠又說:「不准馬虎。」

  「喳!」

  又談了一會,左宗棠端茶送客。升善走到二門,只見左宗棠左右的十幾名差官替他「站班」,入眼大驚,連孫大年在內,個個紅頂花翎黃馬褂,一齊手扶腰刀,肅然侍立。

  細看補子,其中還有繡麒麟的,這是武官一品的服飾,雖說軍功上得來的品級官銜不值錢,但認起真來,到底朝廷的體制有關,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請安,弄得奇窘無比。

  江寧官場有了這樁笑話,左宗棠的聲威益重。但是,在兩江他並不能象在陝甘那樣,想如何便如何。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,雖不如前,卻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。左、李對國防的主張,向來不同,左宗棠主塞防,李鴻章主海防。海洋遼闊,不比塞防可以據險而守,所以南北洋必須聯成一氣,這也就是李鴻章插手兩江,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。如今左宗棠出鎮東南,加以彭玉麟嚴劾趙繼元,是間接對李鴻章深致不滿的表示,如果左、彭聯手,則經營北洋的計畫,將處處遭遇障礙,因而先發制人,策動張佩綸上了一個洋洋四、五千言的奏摺。

  這個摺子的案由,叫做「保小捍邊,當謀自強之計」,而一篇大文章,談的完全是海防,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,用心也算甚苦。奏摺一上,慈禧太后覺得頗為動聽,加以恭王的支持,所以下了一道「五百里」的「密諭」,分寄李鴻章、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、兩廣總督張樹聲、雲貴總督劉長佑、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:

  「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,瀝陳『保小捍邊,當謀自強之計,一折,據稱『日本既廢琉球,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,馭倭之策,宜大設水師,以北洋三口為一軍,設北海水師提督;天津、通永、登萊等鎮屬之,師船分駐旅順、煙臺,大連灣以控天險。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後江,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;狼山、福山、崇明三鎮均隸之,專領兵輪,出洋聚操。責大臣以巡江,兼顧五省;責提督以巡海,專顧一省。移江南提督治淮徐,轄陸路:閩浙同一總督轄境,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為閩浙水師提督,以浙江之定海、海門兩鎮隸之。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為正兵,扼險以伺利便,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為用。複以水師坐鎮珠崖;快船、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,與為聯絡』等語,海防、邊防自為目前當務之急,亟應統籌全域,因時制宜。必有折衝禦侮之實,始可為長駕遠馭之計,該侍講所陳各節,不為無見,即著李鴻章、左宗棠、何璟、張樹聲、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,通盤籌畫,會同妥議具奏。」

  照上諭指示,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疆臣領袖,所以籌議海防,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。這一下,便占了先著,他成竹在胸,從容得很,丟下這件要緊公事,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。因為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,慈禧太后病體初愈,不宜長途跋涉,未曾送到山陵,怕今年清明時分,會去親祭,所以預先發動民伕,大事整修。

  就在巡視中途,李鴻章接到京裡的密信,提到「西聖」的動向,說病勢完全康復,已報「萬安」,為了打算著意整頓一番,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謁孝貞定東陵之舉,決定從緩。慈禧太后要留在京裡,親自處理三年一次的「察典」。

  三年一次的考績,外官叫「大計」,京官叫「京察」。京察之期跟鄉試之年一樣,逢子、午、卯、酉舉行。這年是光緒八年壬午,各衙門開印以後,第一件大事就是「注考」、「過堂」,考核屬下。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開單,奏請親裁。就在這時候,張佩綸遞了「保小捍邊」一折以後,鼓其餘勇,上折攻了三個人,一個是吏部尚書萬青藜,一個是戶部尚書董恂,說他們「聲名平常,年老戀位」,不但「戀職如故,且溺職亦如故」,奏請「照例休致」。另外一個附片,專劾左都禦史童華。

  慈禧太后早就想動萬、董二人了。所以看到張佩綸的奏摺,正中下懷,萬青藜和董恂都丟了官。童華則開缺以侍郎候補,坐降一級。萬青藜的遺缺由李鴻藻以兵部尚書調補。

  接到上諭,李鴻章暗暗警惕。一年之間,李鴻藻升協辦,調吏部,他的宦途得意,正表示清流勢力的擴張,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,翁同龢正在「養望」,潘祖蔭名士氣味太重,看來南不敵北,自己在這兩派之間,如何結納,作為內援,該當好好有個打算。

  這樣考慮著,自然而然想到了張佩綸。同時也不免得意。幾年來憑藉世交,在張佩綸身上下工夫「燒冷灶」,頗有效驗。張之洞巴結李鴻藻,三日兩頭上書言事,終於弄到了一個巡撫,張佩綸才具遠勝張之洞,如果能培植他出鎮方面,則感恩圖報,聲氣相應,豈不是平添了一條臂膀?

  不幸地是,「大先生」李瀚章,從湖北派專差送來一封家書,就養湖廣總督衙門的老母,病勢垂危,恐難挽回。這真是晴天一個霹靂,李鴻章憂心忡忡,覺得必須得有一番佈置。

  他有個「飯後三百步」的習慣,專有個聽差替他計數,數到三百步,便喊:「夠了!」這天一喊,竟未聽見,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。

  想的是他老母的後事。一旦丁憂,必須開缺。弟兄兩個都當不成總督,門下多少人要跟著倒楣,還在其次,只怕平時結下了怨,有人趁機報復。特別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內,經手的大事,不知多少?有些未了的事務,需要彌補,倘或換個不相干的人來,公事公辦,翻出老案,會有極大的麻煩。

  當然,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,必有「奪情」的詔命,照旗人的規矩,穿孝百日,銷假視事,這百日之內,並不開缺,派人署理,便毫無關係。只是漢人跟旗人不同,而且亦非用兵之時,「墨絰從戎」的說法,全不適用。所以,唯一之計是立刻奏請開缺,同時保薦繼任人選,好替自己彌縫一切。否則,慈禧太后心血來潮,說不定將左宗棠調補直督,那就非搞得身敗名裂不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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