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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一


  幸好,淮軍將領中,還可以找得到替手,不過還不到可以著手進行的時候,只能將此人存之於心目之中。眼前先上了摺子再說。

  奏請開缺侍疾的奏摺,自然不會批准,朝命「李鴻章賞假一月,赴湖北省親」。正在打點動身,兇信到了,李鴻章隨即奏報丁憂。但用不著星夜奔喪,因為李太夫人死在他長子衙門裡,而李鴻章由直隸到武昌,得好幾天的工夫,趕不及「親視含殮」,就不妨等靈柩從河北盤回安徽時,中道迎護。

  事實上他也不能星夜奔喪,疆臣領袖、北洋重鎮,何能說走放走?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,趁此機會正好部署,最要緊的是,得要想法子將兩廣總督張樹聲調到直隸來接自己的事。淮軍將領本以劉銘傳為首,但「劉六麻子」早就跟李鴻章不大和睦,所以張樹聲成了李鴻章嫡系中的「大弟子」。如果李鴻章開缺,最好由張樹聲來接任,幾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,因此湖北的兇信一到,立刻就有人向廣州報喜信。而且張樹聲還有個兒子在北京,當然也早已寫信回家,請他父親準備北上。

  果然,朝命不准開缺。等李鴻章上到第三個摺子,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陳奏,無法強留李鴻章在直督任上,不過北洋大臣是領兵重任,以「墨絰從戎」之義,李鴻章或許可以留下來。建議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量,如何讓他回籍奔喪,而又不致影響北洋防務。

  於是王文韶銜命到天津,名為「剴切宣諭慰勉」,要他留任,其實是徵詢繼任人選。李鴻章答應留任北洋大臣,建議調張樹聲署理直督。但法國已派兵到河內,越南局勢怕有變化,兩廣亦須宿將鎮守,因而又建議起用曾國荃為粵督。

  這番佈置,朝廷認為相當妥帖,依言而行。但如此調動,關鍵是在北洋防務,因為李鴻章鎮守北洋,所以調淮軍出身的張樹聲為直隸總督,作為李鴻章的輔佐。而在張樹聲這方面的人,卻看不透這一層,只當李鴻章丁憂必得開缺,直督調張樹聲是朝廷找不出適當人選,不得不加倚重,從此大用,可以繼李鴻章而成為北洋的領袖了。

  張樹聲的兒子就堅持這樣的看法。他叫張華奎,是個舉人,借在京讀書,預備會試為名,為他父親打探消息,鑽營門路。平日很拍清流的馬屁。照李慈銘的說法,清流諧音為「青牛」,李鴻藻是牛頭,張佩綸是牛角,專門用來牴觸他人,陳寶琛是青牛肚子,在清流中最扎實。當然還有牛尾、牛鞭,但都輪不著張華奎,他是所謂「青流靴子」,比起為清流跑腿的「清流腿」還隔著一層。

  為了想「獨立門戶」,脫去對李鴻章的依傍,張華奎在京裡大肆活動,找了許多「清流腿」酒食征逐,交頭接耳地秘密商議,想替他父親直接打一條路子出來。

  有條「清流腿」,是國子監的博士,名叫劉東青,忽然拍案自贊:「我有絕妙的一計!此計得行,豈止為尊大人增重?直可奪合肥、湘陰的聲光。」

  張華奎一聽這話,先就笑了,連連拱手:「請教,請教!」

  「翰林四諫,都自負得很,以為有絕大的經濟,吳清卿、張香濤都出去了,強幼樵自然見獵心喜。」劉東青停了一下說:「他年底下摒絕雜務,專擬談海防的那個摺子,意趣所在,不難明白。如今北洋正在大興海軍,何不奏請以張幼樵到直隸來幫辦水師……」

  話還未完,座客轟然喝采。這一計的確想得很絕,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張佩綸。幫辦軍務,與欽差大臣只差一間,替張佩綸想了這麼一個好題目,他當然要感恩圖報。得此有力的「保鏢」,直隸總督這個位子就可以坐得穩了。

  「不過,」張華奎問說,「二月裡有詔旨,不得奏調翰林。只怕於功令不符。」

  「不是奏調,是舉薦賢能,有何不可。二月間的詔旨,是為張香濤奏調編修王文錦而發,舉薦張幼樵的情形不同,奏摺中不妨聲明。請加卿,以示優異。這完全看措詞如何耳!」

  張華奎深以為然。但另有人勸他,不可造次,應該先征得張佩綸的同意。張華奎亦認為說得有理,便托人去探詢口氣。

  張佩綸不置可否。果能幫辦直隸水師,賞加三品卿銜,則一轉就是巡撫,亦是一條終南捷徑。但這要出自朝廷特旨,張樹聲算什麼東西?由他來舉薦,不是貶低了自己的聲價!

  在他覺得可笑,可以不作答覆。張華奎卻誤會了,以為是默許的表示。當時便打密電回廣東,張樹聲尚未接署直督,已先有舉薦張佩綸的奏摺到京。

  摺子交到軍機,李鴻藻首先表示不滿,恭王亦認為張樹聲此舉過於「取巧」,便即奏明慈禧太后,駁斥不許,說「幫辦大員及加賞卿銜,向系出自特旨,非臣下所得擅請。」

  這一下連張佩綸亦碰了一鼻子灰,更壞的是,遞折之日,恰有「考差」,張佩綸因為還有親屬之喪,還有「小功服」在身,不能應考,於是有人說他不應考是在「候旨」,倒像是張佩綸本人想謀這個差使。

  「張某人太冒昧了!」他氣得跳腳,「這不是笑話嗎?「此風不可長!」陳寶琛想幫他的忙,為他洗刷,「我要上摺子參。」

  一參一個准:「張樹聲擅調近臣,實屬冒昧,著交吏部議處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李鴻章南下,張樹聲北上,都是儀從煊赫,卻有一個特簡的大臣,布服敝車,行李蕭然,悄悄到京上任來了。

  但是進京之時,幾乎無人識得,等到宮門遞折請安,「邸抄」發佈行蹤,朝中大小官員卻都在談論。因為閻敬銘也是個傳奇人物,有許多傳播人口的故事,在湖北要殺官文的雮童,在山西殺侵吞賑款的知州,都為人所津津樂道,甚至連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。

  因此,到京第二天就傳旨召見。她還記得胡林翼當年奏保閻敬銘的考語,說他「氣貌不揚而心雄萬丈」。也聽恭王談過,閻敬銘未中進士以前,以舉人就「大挑知縣」,剛排好班,還不曾自報履歷,就有個主挑的親王,厲聲呵斥:「閻敬銘出去!」因為大挑知縣,首先就看相貌,「同」字臉第一,「田」字臉其次,此外臉形象「申」、「甲」、「由」字的,也有入選之望,而閻敬銘什麼都不是,他的臉象個棗核,兩隻眼睛一大一小,而且身不滿五尺,形容實在委瑣,怎麼樣看也不象個官,無怪乎首遭斥逐。

  然而慈禧太后卻並不以貌取人,對閻敬銘頗有一番溫諭,獎許他在山西辦賑,實心任事,是難得的好官。

  「都說你善於理財。」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,「現在興辦海軍,跟德國訂造鐵甲船,一隻就要一百多萬銀子,真正有點難乎為繼。全靠你在戶部切實整頓。」

  「是。等臣到了部裡再說。」

  「你在戶部待過,想來對戶部的積弊,一定很清楚。」

  「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館,授職戶部主事,後來胡林翼奏調臣到湖北。事隔多年,戶部的情形,已經隔膜,不過理財的道理,不論公私都是一樣的,除弊即所以興利。第一,剔除中飽,第二,節用務實。不過,臣此刻還不敢說有什麼把握,戶部的事很難辦。」

  「就因為難辦,所以才找你來。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,應興應革的事件,你儘管奏報,我總許你就是。」

  「是!」閻敬銘的聲音提高了,「臣盡力去辦。」

  「除了戶部的公事以外,有什麼得用的人,你也不妨奏保。我知道你很識人,當初你保丁寶楨,果然很得力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如今洋務很要緊,外頭可有好的洋務人才?」

  「據臣所知,現在徽甯池太廣道張蔭桓,才大心細,器局開展,是辦洋務的好手。」

  提到張蔭桓的這個官職,慈禧太后特感親切,但亦不免傷感,因為她的父親惠徵,就是死在徽甯池太廣道任上的。至於張蔭桓其人,她仿佛記得前兩年慈安太後跟她提過,但只知其名,別的就都不知道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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