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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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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佩綸曾經彈劾過譚鐘麟,那是四年前的事。光緒三年,山西、河南、陝西大旱,赤地千里,朝廷截留東南漕米一百萬石,賑濟山西與河南,由閻敬銘以侍郎坐鎮山西,督辦賑務。有個縣官侵吞賑米,閻敬銘會同山西巡撫曾國荃,請「王命旗牌」,斬於鬧市,因而經手放賑的,不管是官員還是紳士,沒有人敢於舞弊,山西、河南的災民,受惠的不止其數。 但是,陝西同樣被災,卻獨獨向隅。這年從四月到九月,點雨未下,渭南、渭北,小麥下種的不及二成,百姓已經吃草根樹皮了,但左宗棠西征,還在急如星火地催運軍糧。李鴻章大為不滿,寫信給左宗棠說:「西北連年荒歉。民食猶苦不足,何忍更奪之以充兵餉?萬一如明末釀成流寇之亂,誰屍其咎!」 左宗棠接到這封信,當然很不開心。因此也就討厭有人說陝西大旱,陝西巡撫不敢違逆他的意思,便禁止屬下報災。朝廷查詢,他答奏說是「全省麥田僅有三成未播種者,余皆連得透雨,一律下種,雖有偏災,不致成巨祲。」這個巡撫就是左宗棠的同鄉譚鐘麟。 陝西的紳士為求自保,約齊了上書巡撫,請求奏報災情,設局派官紳會辦賑物。譚鐘麟置之不理,陝西紳士只好乞援于言路了。 當時陝西人當禦史的,一共有五個人,而陝西的紳士,只寫信給其中的四個。這四個人有一個叫余上華,雖是陝西平利人,祖籍湖北,兩湖一向認同鄉的,所以余上華跟譚鐘麟套上了交情,平日常有書信往來。這時便跟其餘三個人說:「紳士與巡撫不和,言官又攻巡撫,彼此相仇,吃虧的還是地方。我看先不必出奏,由我來寫封信勸他,如果他肯回心轉意,奏請辦賑,嘉惠地方,我們又何必再作深責?」 大家都覺得他的話入情入理,應是正辦。便同意暫緩彈劾,由余上華寫信給譚鐘麟。那知道余上華出賣了他的同官,也出賣了他的同鄉,將陝西紳士的原函,寄了給譚鐘麟。 譚鐘麟為了先發制人,連夜拜折,專差送到京裡,特參「陝西紳士,把持公事,脅制官吏;移熟作荒,陰圖冒賑。」可惜,晚了一步,已經先有人參了譚鐘麟。 這個人叫梁景先,陝西三原人,官拜浙江道禦史,就是陝西紳士致書言路乞援,而獨獨漏了他的那個人。梁景先的科名甚早,是道光二十五年的進士,咸豐十年英法聯軍進京時,他做工部郎中,因為膽小,棄官逃回家鄉。這不是什麼大不了事,但陝西人最講氣節,因此看不起他,後來雖然補了禦史,陝西的紳士卻從不跟他打交道。這一次桑梓大事,別人都受託出力,只有他不在其列,心裡非常難過。想想六十多歲的人,就要告退了,這樣不齒於鄉里,將來退歸林下,還有什麼面日自居為縉紳先生?倒不如趁此機會,為桑梓效一番勞,晚節可以蓋過早年的恥辱,豈不是極好的打算? 因此,他深夜草奏,狠狠參了譚鐘麟一本,說他驕蹇暴戾,一條條罪狀列了許多,而且詞氣之間,也隱約談到余上華跟譚鐘麟勾結,「潛通消息」的情事,同時也參了陝西藩司蔣凝學,衰病不足以勝任其職。 他的奏摺一上,譚鐘麟的摺子也到了,陝西的禦史預備在京裡參他,他遠在西安,怎會知道?見得余上華「潛通消息」的話,信而有征。不過由於恭王的從中回護,這兩個摺子都留中不發,只用「廷寄」命譚鐘麟「確查具奏」。 消息當然瞞不住的,陝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,動了公憤,一方面具呈都察院,請求代奏:「陝西荒旱,巡撫、藩司厭聞災歉」,一方面在西安幾乎發生暴動。譚鐘麟大起恐慌,下令西安鎮總兵、潼關協副將,調兵三千,將巡撫衙門,團團圍住,一打二更,撫署前後戒嚴,斷絕行人,總算地方紳士出面安撫,不曾激成民變。只是蒲城、韓城等處,奸匪乘機作亂,還殺了兩名官兒,派兵剿捕,方能平定。 事情鬧得很大,但朝廷無意嚴格追究責任,所以等譚鐘麟的複奏到京,才有明發上諭,認為譚鐘麟的複奏,「尚無不合」。梁景先所參蔣凝學各節,既無實據,「毋庸置議」。至於陝西的災情,由戶部撥銀五萬兩,交譚鐘麟核實放賑。 看來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了。不想惱了張佩綸,看樣子他內有恭王成全,外有左侯支持,要扳是扳他不倒的,只有給他一個難堪出出氣。 於是他上了一道「疆臣複奏,措詞過當,請旨串飭」的摺子。結果發了一道上諭,第一段說:「前因陝西紳士呈訴該省荒旱,巡撫譚鐘麟有辦理未善之處,諭令該撫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。茲據譚鐘麟複陳,辦理一切情形,尚無不合。朝廷知該撫向來認真辦事,特予優容,明降諭旨,責成該撫經理救荒事宜,不以折內語句,苛以相繩。」這一段是為譚鐘麟開脫,也為朝廷本身辯護,救災事大,措詞事小,不加苛責。 第二段入于正文,是這樣措詞:「茲覽張佩綸所奏,『該撫複奏摺內,曉曉置辯,語多失當,恐開驕蹇之漸,請予申飭。』嗣後該撫惟當實心任事,恪矢靖共,于一切行政用人,慎益加慎,毋稍逞意氣之偏,轉致有虧職守。」 前後兩段的文氣,似斷還續,雖未明言申飭,其實已作了申飭,但此申飭又很明顯地表示出是苛責。合看全文,給人的觀感,仿佛是弟兄相爭,做哥哥的明明不錯,但父母為了敷衍驕縱的幼子,假意責駡哥哥。清流中人,真的成了「天之驕子」了。 事隔四年,丁憂複起的張佩綸,依然是「天之驕子」,補了翰林院侍講的原職,謝表中比擬為宋哲宗朝,賢後宣仁太后當國,起用賢俊,再度當翰林學士的蘇東坡,儼然以參贊軍國大計的近臣自許。事實上,三年守制,潛心修養,雖然氣概如昔,但已深沉得多,不會再象以前那樣一逞意氣,便爾搏擊。所以為譚鐘麟擔心的流言,亦畢竟是流言而已。 ※ ※ ※ 補授兩江總督的上諭,由內閣明發時,左宗棠還在病假之中。人逢喜事精神爽,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,期滿銷假,說「步履雖未能複故,而筋力尚可支援。」摺子一遞,當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見。 這次召見,跟以軍機大臣的身分,隨班晉見,大不相同,太監扶掖,溫語慰問,躊躇滿志的左宗棠,亦頗有感激涕零之意,說是過蒙體恤,大出意外,只是衰病之軀,怕難報稱。 慈禧太后放他到兩江,原有象宋朝優遇大臣那樣,「擇一善地」讓他去養老的意思,但這話不宜明說,依然是勉勵倚重的語氣,「說到公事,兩江的繁難,只怕比你現在的職司要多好幾倍。」她說,「我是因為你回來辦事認真,很有威望,不得不借重你去鎮守。到了兩江,你可以用妥當的人,替你分勞。不必事事躬親,年紀大了,總要保重。」 這是不教他多管事,還是含著養老的意味在內,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,瞿然奏對,大談南洋的防務與「通商事務」。 一講就講了半點鐘。 「你如果不能支持,不妨稍微歇一歇。」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,但神態很體恤,「兩江有什麼應興應革的事宜,你跟恭王、軍機慢慢兒談,讓他們替你代奏好了。」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,料理未了事務,打點起程。經手的兩件大事,一是永定河工,完工的要奏請驗收,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。二是安置十二哨親軍,一部分遣散,一部分帶到兩江。剩下的軍械當然移交李鴻章接收,但最新式的六百杆「後膛七響馬槍」,卻送了給神機營,使得醇王喜不可言。 諸事皆畢,左宗棠衣錦回鄉,奉准請假兩月,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掃的祖塋。 十一月底船到長沙,新由河南調任湖南巡撫的塗宗瀛,率領通省文武官員,衣冠鼓樂,恭迎爵相,日日開筵唱戲,將他奉如神明。這樣在省城裡住了三天,方溯湘水北上,榮歸湘陰故里。 頭白還鄉,而且拜相封侯,出鎮東南,這是人生得意之秋,但左宗棠的心境,卻大有「近鄉情更怯」的模樣,怯於見一個人:郭嵩燾。 郭嵩燾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交。咸豐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,朝命逮捕,將有不測之禍,虧得郭嵩燾從中斡旋解救,左宗棠不但無事,而且因禍得福,由此日漸大用。以前郭左兩家,並且結成兒女姻親。這樣深厚的關係交情,竟至中道不終。同治四年,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,積極清除積弊,整理厘捐,因而與總督瑞麟為了督署劣幕徐灝而意見不和,朝旨交左宗棠查辦。他為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,充裕他的餉源,居然趁此機會,連上四折,攻掉了郭嵩燾,保薦蔣益灃繼任廣東巡撫。其間曲直是非,外人不盡明瞭,但左宗棠自己知道,攻郭嵩燾的那些話,如隱隱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類,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。 在左宗棠,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,不一而足,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,對郭嵩燾不能,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。一路上左思右想,唯有「負荊請罪」,才能稍求良心自安,也見得自己的氣度與眾不同。 一大清早,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,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,執事都搬上了岸,浩浩蕩蕩地塞滿了一條長街。八抬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,左宗棠走下轎來,紅頂子,三眼花翎,朝珠補褂,一應俱全,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:「來拜你家大爺。」 郭嵩燾早就得到消息,擋駕不見,甚至連大門都不開,門上只是彎著腰說:「家主人說,決不敢當。請侯爺回駕。」 「你再進去說,我是來會親戚。務必見一見。」 往返傳話,主人一定不見,客人非見不可,意思極為誠懇。最後是郭嵩燾的姨太太勸她「老爺」,說女兒是他侄媳婦,如果過於不講面子,女兒在左家便難做人。郭嵩燾是怕這個姨太太的,只能萬分委屈地,開門接納。 「老哥,老哥!」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,進了大廳,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,鋪下紅氈條,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郭嵩燾只好也跪了下來。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,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:「當年種種無狀,今天實在無話可說,唯有請老哥海涵。」 「沒有什麼,沒有什麼!」郭嵩燾餘憾不釋,語氣十分冷漠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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