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三四八


  在親貴中,醇王最看重左宗棠,他亦往往倚恃醇王作擋箭牌。所以接得門上通報,絲毫不敢怠慢,具衣冠、開中門,將貴客迎了進來,要用待親王的禮節參見,讓醇王硬攔住了。

  寒暄之際,先問病情。左宗棠便滔滔不絕地,將他頭面浮腫、胸有痞塊這些毛病的由來,從頭談起。醇王一面聽、一面看,心裡在想,能這樣起勁講話,就有病也不重,便等他談得告一段落時,勸他銷假上朝。

  「宗棠許國以馳驅,自然『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』。」他以諸葛亮自命,所以自然而然地引用了《出師表》的話,「不過,衰病侵尋,有增無減,釋杖不能疾趨,跪拜不能複起,當差的儀制尚且難得周全,其他還談得到嗎?多承王爺垂愛,一定能體諒七十老翁的苦況。等假滿以後,無論如何要請開缺、開差使。那時要請王爺在慈聖面前,代為陳明苦衷。」

  「老年不宜跪拜,上朝是一大苦事,我是知道的。」醇王說道,「朝廷優禮勳臣,廟堂籌畫,倚重老成,只怕慈聖也不肯放你回山。」

  「是!」左宗棠答道,「雖然開了缺,我暫時仍舊住在京裡,以備朝廷顧問。如果明後年托天之福,八方無事,那時再乞骸骨,想來亦萬無不能邀准的道理。」

  看他言詞懇切,醇王認為真意已經探明。天氣這麼熱,自己固然不耐久坐,而做主人的衣冠陪客,更覺不忍,便起身告辭。第二天特為進宮請見慈禧太后,將所見所聞,據實面奏。

  「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,他是想開掉軍機的差使,光是當大學士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不過,我看他實在不宜於做京官,得找個好地方,讓他去養老。」

  左宗棠將要外放,就在這一刻便決定了,但「好地方」卻一時難找。

  當劉坤一奉召到京前後,彭玉麟的複奏也到了。

  非常出人意外地,彭玉麟的複奏,竟是為劉坤一多所開脫。原奏說「沿江炮臺多不可用,每一發炮,煙氣眯目,甚或坍毀」並非劉坤一的錯處,錯在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。

 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,同治二年的翰林,」原是正途出身,卻在散館以後,又捐了個道員,分發江蘇。這是有道理的,因為他的妹夫就是李鴻章,這時正署理兩江總督,郎舅無回避之例,便派了軍需總局的肥差,一直把持到如今,才為彭玉麟不顧一切地「掀」了出來:「兩江軍需總局,原系總督劄委局員,會同司道主持。自趙總元入局,恃以庶常散館,捐升道員出身,又系李鴻章之妻兄,賣弄聰明,妄以知兵自許,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者,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。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,忠厚和平,事多蔑視。甚至督臣有要務劄飭總局,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。直行己意。李宗羲旋以病告去,趙繼元更大權獨攬,目空一切。炮臺坍塌、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,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。」

  趙繼元如此頑劣,彭玉麟以巡閱長江水師,整頓江防的職責,曾經插手干預,但並無效果,他在奏摺中說:「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,力言其人不可用。劉坤一劄調出局,改派總理營務,亦可謂優待之矣,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眾向該督臣力爭,仍要幫理局務。本不知兵,亦無遠識,嗜好複深,徒恃勢攬權,妄自尊大,始則自炫其長,後則自護其短,專以節省經費為口實,惑眾聽而阻群言,其意以為夷務有事,不過終歸于和,江防海防,不過粉飾外面,故一切敷衍,不求實際。其實妄費甚多,當用不用。大家皆瞻徇情面,以為局員熟手軍需,營務歸其把持。將來海疆無事,則防務徒屬虛文,一旦有事,急切難需,必至貽誤大計。夫黜陟之柄,操自朝廷,差委之權,歸於總督,臣不敢擅便。惟既有見聞,不忍瞻徇緘默,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時,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。」

  奏摺到達御前,慈禧太后大有警悟,李鴻章的勢力遠達兩江,是她知道的,卻想不到是這樣根深蒂固。上海的製造局、招商局、以及將要開通的上海、天津陸路電報線,都在李鴻章手裡。再加上他有這樣一個至親盤踞在兩江軍需總局,歷任總督都無奈其何,變成南北洋防務,都靠李鴻章一個人,權柄過重,朝廷終有受他挾制的一天,豈不可慮?

  因此,她不交軍機議奏,朱筆親批:「趙繼元劣跡昭著,即行革職。」軍機處看到朱批,無不心驚。大家都懂她的意思,這是「殺雞駭猴」,有心給李鴻章一個警告,也是給所有的大臣一個警告:倘或不是勤慎奉公,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。

  也就因為如此,慈禧太后決不讓劉坤一回任兩江,兩江總督得要派一個不甘於受李鴻章影響的人。「兩江的情形不大好!」她向恭王說,「用人不能光講才具,操守也要緊,總要破除情面,切實整頓。象盛宣懷當招商局委員,收買洋船,竟敢舞弊,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,無怪乎象趙繼元這些人,膽子越來越大了。」

  這也是指著李鴻章說的。盛宣懷是李鴻章的親信,他收買旗昌洋行的輪船舞弊,查明屬實,而「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」,也就是李鴻章。

  「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,實心辦事的,不如就讓他在兩江。」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恭王答道,「彭玉麟早有過話,決不肯做督撫。而且他參了劉坤一,又接劉坤一的事,為避嫌疑,更不肯了。以臣的意思,丁寶楨倒合適。」

  「丁寶楨在四川很順手,一動不如一靜。我看,」慈禧太后突然想到,「叫左宗棠去吧!」

  將左宗棠排出軍機,辦事可得許多方便,恭王表示贊成。不過左宗棠是不是肯去,卻成疑問。所以,恭王特地派一名軍機章京到左宅求見,探問他的意思。

  在左宗棠,這是意外之喜,頓時精神一振。他喜歡攬權,更喜歡獨斷獨行。少年時言志,不望拜相入閣,只願出鎮方面,不得已而求其次,寧願做個七品縣官,亦可以一抒抱負。如今既拜相、又出鎮,而且兩江總督必兼南洋大臣,東南防務,要靠自己來經營策劃,大有用武之地。所以對派去的軍機章京,在矜持之中,不免喜形於色,表示一到南洋,江防、海防,只要他一到任,必有辦法。

 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,但卻還不能降旨。因為劉坤一奏對不稱職,他本人鴉片癮大、姬妾又多,也不願到西北苦寒之地,而楊昌濬的資望才具,都不夠總督的格,得要另外物色。

  最初想到劉坤一的族叔,雲貴總督劉長佑,他是湘軍宿將,早就當過直隸總督,移鎮西北,倒也人地相當。但因法國正在窺伺越南,西南的防務,亦頗並重要,不宜調動。

  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個湖南人,是浙江巡撫譚鐘麟,他是翁同龢的同年,恭王對他特具好感。同治四年,慈禧太后與恭王失和,鬧出絕大風波,恭王幾幾乎連爵位都保不住。慈禧太后震怒之下,有言責的人,十九噤若寒蟬,只有譚鐘麟以江南道禦史,慷慨陳言,說「廟堂之上,先啟猜疑,根本之地,未能和協,駭中外之視聽,增宵旰之憂勞,大局有關,未敢緘默」,同官感悟,列名合疏的,有四十餘人之多。慈禧太后一看這聲勢,不敢一意孤行,終於恢復了恭王的名位權力。以此淵源,譚鐘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。而且他的官聲不錯,並且當過陝西巡撫,論各方面的考慮,都很合適。唯一不甚妥當的是,他在浙江當杭州知府,署理杭嘉湖道時,楊昌濬當浙江布政使,正是他的頂頭上司,現在楊昌濬是甘肅布政使,變成譚鐘麟的部屬,似乎難堪。但朝廷用人,當然管不到這些細節,也就隨它去了。

  譚鐘麟的調督陝甘,是出於張之洞的建議,在「翰林四諫」中,他頗得人緣,所以湖廣總督李瀚章,為了籠絡,特地卑詞厚幣,請他去當湖北通志局的總纂。可是張之洞正在培養資望關係,快到了水到渠成,將要大用的時候,自然不肯應聘,轉薦他的門生樊增祥自代。果然,不久就由於李鴻藻的保薦,放了山西巡撫。翰林當到內閣學士,不是內用為侍郎,便是外放為巡撫,循資遷轉,原無足奇,奇的是張之洞升內閣學士還不到半年的工夫,就有此任命,不能不說是異數。

  因此,給他去道賀的人特別多。張之洞興奮得不得了,親擬謝恩摺子,得意忘形,自命為「敢忘八表經營」的話,一時傳為口實,而挖苦他最厲害的,不是別人,正是他的堂兄張之萬。一天張之萬帶了兩個掛表,有人便說,表只要准,一個也就夠了。他這樣回答人家:「我帶兩個表不足為奇,舍弟有『八表』之多。」

  「八表」是八方之極,亦是「天下」的別稱,「八表經營」可以解釋為開國英主力戰定天下。張之洞下筆不檢,用了這句成語,如在雍正、乾隆年間,不丟腦袋也會丟官,但嘉慶以後,文字獄久已不興,而且清流的口氣,向來闊大,所以山西巡撫想經營八表,不過傳作笑談而已。

  談笑以外,亦頗有人深為警惕,因為張之洞的被重用,正是慈禧太后重視清流的明證。翰林四諫中,專事彈劾的張佩綸、鄧承修、寶廷、以及後起的盛昱,不在四諫之列,卻與黃體芳齊名,好以詼諧語入奏摺的劉恩溥都在朝中,氣焰更甚,不知他們那一天心血來潮,出手搏擊?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。

  因為如此,便常有些捕風捉影,疑神疑鬼的流言,有人說萬青藜、董恂在位不久了,有人說李鴻藻一系將攻倒王文韶,還有人替新任陝甘總督譚鐘麟擔心,說張佩綸一定饒不過他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