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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七


  回家以後,還不肯甘休,派人去仔細一打聽,才知道文碩是受了王夢熊的賄,有意想借此因由翻案卸罪。而文碩敢於出此,一半也是因為有寶鋆在替他撐腰。

  「不能幹了!」他跟他左右說:「寶佩蘅蓄意排擠,我不能受他這種窩囊氣。告病!」

  左右苦苦相勸,左宗棠執意不聽,而且也真的氣病了,風疹大發以外,頭面手足浮腫,加以天氣炎熱,中了暑氣,胸膈不舒,頭暈耳聾,只好上奏請假,奉旨賞假十日。

  慈禧太后卻正好相反,病體痊癒,可以報「大安」了。

  「報大安」即表示已無可為天下之慮,一切因慈禧太后染恙而減少的儀制典禮及日常辦事規制,恢復如常。這是社稷蒼生之福,也是請脈醫士的非凡大功,所以論功行賞,有一道恩詔。為首的是薛福辰,道員的本缺,遇缺即補,並賞加布政使銜,只要過一過班,就可外放為監司大員。其次是汪守正,他本是州縣班子,升為知府,並賞加三品職的鹽運使銜,仕途騰踔,何止「連升三級」?再下來是為孝貞慈安太后「送終」的莊守和,原來摘去的頂戴和花銜賞還,並由右院判調補左院判,成了太醫院第一號人物。

  李德立已經告病休致,恩典給了他的兒子兵部主事李廷瑞,超擢為郎中。此外,首先建議征醫的內閣學士寶廷,薦醫的督撫李瀚章、曾國荃等,以及逐日帶醫請脈的總管內務府大臣,都交部從優議敘。

  其中特蒙異數的是薛福辰和汪守正。慈禧太后特賜貂裘、紫蟒袍、玉帶鉤、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,派太監齎送到家,薛福辰擺香案跪接。一家大小,無不感激天恩,但他本人卻別有難以言說的抑鬱,滿腹經綸,未展抱負,只不過偶爾學醫,竟成富貴的由來,自覺委屈。

  慈禧太后卻理會不到他的心境,另有打算,傳旨在長春宮體元殿賜宴,派總管內務府大臣作陪,宴前單獨召見,親表謝意。

  「薛先生,」慈禧太后從服他的藥見效以後,就改用這個稱呼,「吏部題奏,廣東有個雷瓊道的缺,先把你補上。」

  雷州、瓊州在廣東極南,炎方瘴癘之地,在宋朝充軍到那裡,就跟清朝充軍到甯古塔、黑龍江那些地方一樣。現在情形雖大不相同,卻也不算好缺,只是無論如何是個可以做一番事業的地方官,所以薛福辰頓覺愁懷一去,磕頭謝恩。

  「起來,起來!」慈禧太后用安慰他的語氣說:「你別嫌委屈!好在你不用到任,過些日子,看近處有什麼好缺,我再替你調補。我的意思要留你在京裡,不過不能替你補京官,你懂我的意思嗎?」

  薛福辰當然懂,京官清苦,不比外官由地方供養,來得舒服。這是慈禧太后特加體恤,他當然要知情,便又磕一個頭說:「皇太后恩出格外,臣粉身碎骨,難以圖報。」

  「你別這麼說。我這場大病,九死一生,多虧得你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你看如今的局面,如果我起不來,不能辦事,不知會糟成什麼樣子?你的功在天下,就多得朝廷一點兒恩典,我想大家亦沒有話說。」她的精神很好,所以接下來又談汪守正的事,「汪守正補了揚州府,這倒是個好缺,不過,我也不能叫他到任。我的體子只有你跟汪守正最清楚,吃你們的藥對勁,萬一有個什麼的,總要找你們方便才好。汪守正,我也想給他在近處找個缺,保定都還遠了,將來看看天津府怎麼樣?」

  薛福辰不便置詞,只答應得一聲:「是。」

  「你弟兄幾個?」

  「臣弟兄三個。」薛福辰答道:「臣居長。」

  「薛福成是你的弟弟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在那裡做官?」

  「臣弟福成,以前在曾文正幕府,此刻在督臣李鴻章幕府,以勞績軍功,保到道員,尚未補缺。」

  「喔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記在心裡了,「你還有一個弟弟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叫福保。一直在督臣丁寶楨幕府。」

  「丁寶楨能用你們弟兄兩個,可見得是識人好歹的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你去吃飯吧!有好吃吃不了的,帶回去。」



  【五一】

  星變帶來的憂懼不安,因為慈禧太后的「報大安」而消失了一大半,在她自己,所記得的只是「女主出政令」這句話。這一年多以來,為了中俄交涉,她抑鬱在心,積之已久,第一恨自己力不從心,其次,有孝貞慈安太后在,凡事畢竟不能獨斷獨行。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,心情暢快,意氣發舒,覺得時局雖然艱難,其實大有可為,一切只在自己的手腕。

  就在這時候,接到一個密折,是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,參劾兩江總督劉坤一,說他「嗜好素深,又耽逸樂,年來精神疲弱,於公事不能整頓,沿江炮臺,多不可用,每一發炮,煙氣眯目,甚或坍毀。」又說他「廣蓄姬妾,稀見賓客,且縱容家丁,收受門包,在兩廣總督任內,所築炮臺,一經霪雨,盡皆坍毀。」措詞異常率直。

 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,賦性剛介耿直,知人論世,難免偏激,因此,她對這個奏摺上的話,不甚深信。但遇到這樣的案子,必得派大員查辦,因而發交軍機議奏。

  軍機卻深感為難,仍舊只能請旨。因為查辦兩江總督,至少得派個大學士,大學士出京查案,風聲太大會影響政局的安定。而且要查的是江防,亦非深諳兵事的,不能勝任。

  「最為難的是,劉坤一、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,人才難得,總宜保全。如果查有實據,也還罷了,倘或其中不盡不實,劉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,鬧成兩敗俱傷,似非保全之道。」恭王又說,「此事關係甚大,臣等不敢擅專,總得先請皇太后定下宗旨,臣等方好遵循。」

  慈禧太后見恭王如此怕事,自然不滿,但細想一想,他的話亦不是全無道理,因而問道:「如果派人查辦,你們看是誰去好?」

  「如果真的要查辦,自以左宗棠為宜。不過,左宗棠正請病假,天氣又熱,長途跋涉,不甚相宜。」恭王又說,「這一案,派大員出京,必定引起外間揣測,平添許多風波。臣請旨,是否可以寄信給劉坤一,讓他明白回奏。」

  「那沒有用。」慈禧太后大為搖頭,「讓劉坤一回奏,當然是為他自己辯護,那時再派人去查,就不是保全之道了。我想……,」她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,他不宜於查案,從前查辦郭嵩燾,說的話不公平。」

  接著,慈禧太后指示,就派彭玉麟密查。這是辦事的創格,但細細想去,卻是極高明的一著,第一,不必特派大員出京,而彭玉麟本在江南,順便密查,不著痕跡。其次,原由彭玉麟參劾。複派彭玉麟密查,等於讓他更作詳細的報告,複奏為原奏之續,就好象不曾查辦過劉坤一。恭王認為這樣做法,最好的是,沒有奉旨查辦的第三者,將來案情或大或小,或嚴譴或保全,都可操縱自如,所以欣然承旨,由衷地頌揚聖明。

  兩江的參案,未有結果,陝甘的人事卻須有所變動。曾國荃本無意去主持陝甘的軍務,而在這半年之中,不但自己體弱多病,並且家庭中連番拂逆,先是他的胞侄,曾國藩的次子紀鴻,會試屢次落第,這年五月間鬱鬱以終。接著,他自己又死了一個兒子,情懷灰惡,堅決求去。

 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,已經答應讓他休息一個時期,但繼任人選頗費躊躇。左宗棠當然沒有回任的道理,就是他自己願意再度出鎮西陲,朝廷亦不會相許,因為割斷了他跟劉錦棠、張曜等人的關係,便等於變相收回兵權,不宜讓他再統舊部,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。但陝甘畢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,所以曾國荃的繼任人道,亦必得仍是湖南人,才能籠罩得住。

  這番調動,重在防務,與尋常的督撫遷調,情況不同。所以恭王事先曾與李鴻章商議,預備以劉坤一調任陝甘,丁寶楨在四川的聲名很好,應該移督兩江。空下來的四川總督一缺,照李鴻章的打算,最好讓他老兄湖廣總督李瀚章調補。丁寶楨這幾年在四川極力整頓,吏治非吳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語,稅收更有起色,光是協解北洋購置鐵甲船的鹽稅,就有三十萬兩之多,所以李瀚章如能調為川督,在李鴻章來說,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應手。

  於是,不等彭玉麟奏複,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,召劉坤一進京陛見,由彭玉麟署理兩江總督,作為一次督撫大調動的第一步。

  左宗棠一月假滿,又續假一月,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,卻是疑惑。

  因此,在召見醇王時,特地問道:「最近見著了左宗棠沒有?」

  「半個月前,臣去看過他。」醇王答道,「精神還不差,只是興致不好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大概辦事不大順手。」

  慈禧想了想說:「是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?」

  這是指寶鋆,醇王不便肯定,答一聲:「皇太后聖明。」

  「你倒看看他去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勸勸他。到底是替朝廷立過功勞的人,年紀也這麼大了,問問他自己有什麼意思。」

  醇王銜命去訪問時,左宗棠正短衣蒲扇,在家納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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