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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八


  麟椿接納了他的建議,當即「上院」,面陳複審經過。

  「這一案不難水落石出。」塗宗瀛說道,「只要通知鄧州朱知州,將王季福找來,讓他們父子對質,真假自知。」

  麟椿當然也知道這是正辦,但本心不願意這麼做,所以自己不提這個辦法,既然巡撫如此交代,而且事理極明,無可推諉,只能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不過,老兄要留神。」塗宗瀛提醒他說,「這一案要辦就要辦得乾淨。想那胡體安既然能買人頂凶,自然也會幹出別的花樣來。倘或事機不密,或者手腳太慢,讓他搶了先著,將那個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,成了一件疑案,無法定讞,我跟老兄的前程,豈不都斷送在這胡體安身上?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麟椿悚然而驚,言外的警告,十分明白,塗宗瀛為了保自己的前程,決不肯擔待責任。如果自己辦事遲延,抓不到王季福驗不出真相,則塗宗瀛提示在先,便可振振有詞地指名嚴參,倒是自己的前程,要斷送在胡體安身上。

  因此,他惶恐答應著,退出撫署,不顧張師爺的阻攔,逼著辦了公事,通知「南汝光道」轉飭南陽知照,令下鄧州知州,逮捕王季福,解送到省,以便跟王樹汶對質。

  公事是專差送達的,由於規定了限期,每一層都不敢延誤,第五天就到了鄧州知州朱光第手裡。此人籍隸浙江湖州,字杏簪,幕友出身,敬仰他的一個同鄉先輩——乾隆年間的浙江蕭山人汪輝祖,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,後來中了進士,榜下即用,授職湖南甯遠知縣。那地方漢瑤雜處,而且有班外來的「流丐」,強橫不法,是有名難治的地方。

  汪輝祖一到任,就抓了他們的頭子,關入監獄,其餘徒黨,盡驅出境。同時親筆寫了一張告示,貼在縣衙門前,說是官民一體。官員的責任在聽訟問案,百姓的責任在完糧納賦。官員如果不勤職,咎有難辭,百姓不奉公,則法所不容。特地與百姓約定,十天工夫中,他以七天坐堂問案,兩天征比糧賦,餘下一天,他親自辦理刑名錢谷的公文,申詳上司。如果百姓完糧納賦沒有麻煩,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來多管刑名了。

  從來地方官辦理公文,多假手幕友,這位縣大老爺與眾不同,而且話說得極誠懇,甯遠百姓,感念他的誠意,完糧納稅,果然十分踴躍,「上下忙」征賦,用不到一個月就征足了。

  汪輝祖亦言而有信,省出工夫來料理刑名。由於他是刑幕出身,書辦吏役的毛病,無不盡知,因此沒有人敢欺騙他。但是,汪輝祖的幕學,卻又非陳陳相因,憑律例來斷案,律窮例缺,便無所措手。他是腹有詩書的,通以經術,證以古史,有時所作的判決,不合於律例,但必深愜於情理。同時賦性愷悌,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時候,總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,用極懇切的聲音說:「法不可恕,我不能不打你。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可毀傷,你何苦做這些犯法的事,害得你父母為你丟臉心疼?」

  良心未泯的犯人,每每感激涕零,泣不可仰。汪輝祖從小是孤兒,懷念父母,亦常常陪著犯人雪涕。因此,在寧遠不到一年,訟案大減。有時兩造對質,由於理屈的一方在汪輝祖面前悔悟認罪,理直的一方反為理屈的求情。這是朱光第聽訟最嚮往的一種境界。

  除此以外,汪輝祖還有許多真正便民的惠政。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,是讓甯遠百姓由淮鹽改食粵鹽。鹽商納稅取得專賣權,行銷地區,有嚴格的規定,寧遠定例食用淮鹽,由兩淮貫下江——長江流過安徽的一段,經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寧遠,千里迢迢,運費越過鹽價不知多少倍?因此,寧遠多吃近在咫尺的廣東私鹽,幾乎家家如此,無足為奇。

  但是販私鹽、買私鹽都是犯法的,鹽政衙門專有緝私的營伍,經常派出兵去抓私鹽。俗語說的是「私鹽越禁越好賣」,因為每當緝私的風聲緊急時,鹽價就會大漲,「羊毛出在羊身上」,私鹽販子的損失,到頭來都加在用戶身上。汪輝祖博諮周訪,發覺老百姓並不是想撿便宜,而是兩淮來的官鹽,貴得吃不起。其實,甯遠百姓買私鹽的錢,比廣東百姓買本省官鹽的錢還要出得多。

  於是他親自擬了公文,呈請上官,說「私不可縱,而食淡可虞,請改淮引為粵引」。公文報出,還未得到答覆,他就出了一張告示:民間每戶存鹽不及十斤者暫不罰。這是因為緝私的兵丁,騷擾過甚,所以作此權宜之計。緝私營因為他斷了他們的「財路」,大為憤怒,向總督衙門告了他一狀。湖廣總督是狀元出身,愛才下土的畢沅,不理緝私營的訐告,下令支持汪輝祖的做法,凡是為了食用而零星購進的粵鹽,一律不禁。

  汪輝祖做過兩部書,一部叫做《學治臆說》,一部叫做《佐治藥言》,都是服官遊幕,閱歷有得的真心話。特別是《佐治藥言》,當朱光第做幕友的時候,就奉為圭臬,他治獄平直,尤善於治盜,在鄧州極受百姓愛戴。

  接到南陽府轉來的公事,朱光第入眼就知道這件案子,非同小可。王樹汶臨刑鳴冤的奇事,已經通省皆知,朱光第心想:胡體安既有那樣的神通,能夠層層打通關節,以假作真,自然也會知道王樹汶所供的真情,可能先下手為強,將王季福騙走藏匿,變成無可對證。或者,本縣的胥吏,亦受了他的囑託,風聲一露,先自通風報信,等自己下令傳王季福到案時,已是慢了一步。

  因此,他不動聲色,只傳諭出巡。這是常有之舉,差役都不以為意。朱光第對鄧州的地理很熟悉,到了西鄉,在一座關帝廟,召集當地父老談話,垂詢地方情形。談到一半,忽然問道:「有個叫王季福的人,可在這裡?」

  「請問大老爺,」有人問道:「不知是那個王季福?」

  「必是問的王老師。」另一個人接口。

  原來西鄉有兩個王季福,一個務農,就是王樹汶的父親,一個卻是教蒙童為生的塾師,在村外土地廟設帳。照理,鄉下凡有紅白喜事,賣田置產,訴訟糾紛,旁及迎神報賽,只要是動到筆,或者與公眾有關,必須出個主意的事,都要請教塾師,而況象這樣縣大老爺下鄉的大舉動,更非由塾師來相陪不可。因此,這個人猜想,必是因為墊師不曾露面,縣官不解,所以動問。

  「回大老爺的話,王老師今天恰好到前村替人看病去了。」先前答話的那人,看一看天色說:「也好回來了,等我馬上派人去看。」

  朱光第當然聽懂了,心想,這倒誤會得好,便點點頭說:「如果王老師回來了,便請了來敘話。」然後又裝做好奇似地問道:「另一個王季福是什麼人?」

  「種莊稼的,就住在溪那頭,王家村。是個安分良民。唉!不想……」說到這裡,有人連連咳嗽,那人會意,便不作聲了。

  朱光第自也會意,裝傻不響。談過幾句閒話,將手一招,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來聽候差遣。

  「帶幾個人過溪,到王家村去。」朱光第貼著他的耳朵說:「好好找了來,不准用強。」

  那跟班應聲:「是!」悄悄退了下去,悄悄帶著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。

  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,兩個王季福先後都到了。先到的是王老師,是個秀才,長揖不跪,滿口「老公祖」長,「老公祖」短,極其巴結。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禮數,以「老兄」相稱,相當客氣。

  周旋過一陣,遙遙望見一群人迤邐而來,有他的跟班,也有差人,後面跟著大大小小十來個人。這不用說,王樹汶的父親已經找到了,所以才有這班人跟來看熱鬧。

  他看到了,旁人當然也看到了,群相驚疑,不知他有何舉動?就在這時候,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師問道:「老兄可知道王樹汶其人?」

  「王樹汶?」王老師當然知道,只是盜劫重案,又牽連者胡體安,怕多言賈禍,所以搖搖頭說:「上複老公祖,生員不是本地人,不知道。」

  這就漏了馬腳,明明知道王樹汶是本地人。朱光第暗中好笑,同時也知道再問是多餘之事,便站起來,預備動身。

  「傳轎!」差役大聲一喊。

  在場的人,紛紛起立,而且很快地排成班,恭送縣大老爺。朱光第便朗聲說道:「大家聽清楚了,我帶那個王季福回城,決不會為難他。他沒有犯法,我只不過傳他去做一個證人,問明白了,大概還要送到省城去認一個人。大家可猜想得到,是去認一個什麼人?」

  於是,或者面面相覷,或者竊竊私議,卻沒有一個人敢開口。

  「不要怕!」朱光第鼓勵著說,「儘管說實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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