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三三七


  塗宗瀛倒覺歉然,連忙搖手:「何必如此,何必如此。請進來談!」

 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種負氣的姿態,相當惡劣,因而進了花廳,改容謝罪,然後細談案情經過。

  塗宗瀛雖講理學,自然不是醇儒,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,所以一面聽,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,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,其中大有道理。看起來犯人確負奇冤,不能不替他昭雪。

  就在這時候,署理臬司麟椿,趕到了巡撫衙門,不待通報,逕自來到花廳,怒氣衝衝地指著陸惺嚷道:「請大人當機立斷,不嚴劾此人,這一案不能了。」

  塗宗瀛賦性平和,「老兄莫動肝火。」他勸慰說:「鬱怒傷肝,非攝身之道。」

  「大人,」麟椿氣急敗壞地說,「河南近年多盜,非用重典,不足以保障良善。鐵案如山的事,只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,便可翻案,此例一開,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,成何體統?」

  「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!城隍顯靈,似乎不能不信。好在真是真,假是假,何妨再問一堂!」

  「何須再問。這『胡體安』由鎮平縣一層層解上來,前後問過十幾堂,口供始終如一。請問大人,若有冤屈,何以一句口風不露,到命在頃刻之際,才說冤枉,世上那裡有這種事?」

  「這話,倒也在理……」

  看塗宗瀛沉吟著大有動搖之意,陸惺當然著急。勢成騎虎,不能不爭,否則自己受處分還是小事,已經將一個人從井裡救了上來,卻又讓人再推了下去,心裡會一輩子不安,也一輩子不甘,因而大聲插嘴:「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風,是因為原有人許了他可以不死。這是件頂凶的案子,再明白不過。」

  「就是你明白!」麟椿戟指厲聲:「你說,誰許了他可以不死?你說,你說!」

  陸惺連連倒退,卻未為他這番淩人的盛氣所嚇倒,「是誰許了他不死,要問犯人自己。」他說:「撫台的訓諭極是,真是真,假是假,請大人再問一堂。」

  「對了!」塗宗瀛接口,「你就在我這裡問。」

  麟椿猶覺不願,而撫標中軍卻憂形於色地,特為來報告巡撫,如果「胡體安」這一案,沒有明確的處置,百姓聚而不散,必致鼓噪滋事,那一來會鬧得不可收拾。所以必須有所安撫。

  「不容老兄再猶豫了!」塗宗瀛對麟椿說了這一句,隨即向撫標中軍吩咐,「你跟文案上去商量,立刻出一張告示,秉公重審,百姓不可越軌。」

  「是!」

  撫標中軍銜命跟文案委員去接頭,立刻出了一張告示,老百姓認為撫台公平正直,歡頌而散,只有極少數的人,還留下來看熱鬧,為持槍的親軍一驅而散,巡撫衙門前面,很快地恢復清靜。

  但衙門裡面,卻正熱鬧。撫署並不問刑案,一切公堂承應的差人、刑具等等,都要傳首縣來辦差,憑空添了好些人。

  公堂佈置在巡撫衙門一所跨院。等到麟椿升堂,將王樹汶帶了上來,只聽鐵索鎯鐺,一院肅然,觀審的也有人,是本衙門的官員吏役,都是懂規矩的,所以悄然無聲,但都睜大了眼,要看麟椿如何處埋這件棘手的奇聞。

  「胡體安,」麟椿一開口便見得他不承認犯人是頂凶,「你為什麼臨刑搗亂?可惡極了!你放明白些,死罪已經難逃,再受活罪,是自討苦吃。」

  「小人不是胡體安。」王樹汶用哭音說道,「小人沒有做過強盜。」

  「你不是胡體安。哼,那,你叫什麼?」

  「小人叫王樹汶。」

  「你會寫字不會?」

  「小人不會。」王樹汶說,「略略認得幾個字。」

  「那你總認得你的名字羅?」

  「名字認得。」

  於是麟椿取張紙,寫了好幾個音同字不同的「王樹汶」這一個名字,叫犯人辨認。

  王樹汶爬在地下,仔細辨認了一遍,抬頭說道:「大老爺……」

  「咄!」旁邊的皂隸叱斥,「要叫大人!」

  「喔,喔,大人。都不是。」

  麟椿原對他有成見,一聽這話,便覺得犯人等於說他連這麼三個字都寫不出來似的,頓時氣往上沖,「混帳東西,」他喝問:「你說你姓那個王?」

  「三畫王。」

  「你看,可見得混帳刁惡。頭一個字不是王?」

  頭一個名字寫的是「王如聞」,王樹汶哭喪著臉說道:「第二個字不對!是一株樹的樹。」

  「你不會再找嗎?」

  於是王樹汶再找,終於找到了樹字。但第三個字始終找不出,問他自己又說不上來。堂下無不匿笑,審案連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,真成了一樁糊塗官司。

  可是,麟椿卻畢竟改了口,「王樹汶,」他說,「你連過十幾堂,供的名字都是胡體安,現在又說叫王樹汶,有什麼證據?」

  這話將王樹汶問得發愣,結結巴巴地答道:「小人沒有證據。」

  「沒有證據,便是胡說。」麟椿喝道:「替我著實打!好可惡的東西。」說著,一把火簽撒了下來,同時伸了兩個手指:「兩百!」

  差役便待將王樹汶拖翻,打兩百板子,值堂的刑房書辦覺得不妥,便踏上兩步,低聲說道:「大人息怒。此刻是借地方問案,一動了刑,犯人哭聲震天,驚動了撫台,諸多不便。」

  說著,向堂下努一努嘴。

 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裡,撫署的許多人在觀審,頓時警覺,這一下會落個酷刑逼供的名聲,傳到巡撫耳朵裡,確有「不便」,於是見機而作,收回成命。

  「好罷!暫且將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。」他又問道:「王樹汶,你說沒有證據,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叫王樹汶?」

  王樹汶這才算弄明白,堂上所說的「證據」是什麼?急忙答道:「有,有!小人是鄧州西鄉人,那裡都知道小人叫王樹汶。」

  「你家裡還有什麼人?」

  「有爹、有娘、有個妹妹。」王樹汶說:「我爹叫王季福。」

  「是幹什麼的?」

  「種田。」

  麟椿想了想又問:「你是鄧州人,怎麼又跑到了鎮平?」

  「是一個胡大爺,經過小人那裡,說小人聰明,給了我爹二兩銀子,帶著小人到鎮平縣。後來,又有個胡大爺……」

  「慢著!」麟椿厭煩地,「先一個胡大爺,又有個胡大爺,你簡直胡說。」

  「不要叫什麼胡大爺,」值堂的刑書告誡王樹汶,「你儘管稱他們的名字。先一個胡大爺是誰,後一個胡大爺又是誰?」

  「先前那個叫胡廣得,後來一個就是胡體安。」

  「你在胡體安家幹什麼?」

  「打雜。」王樹汶說,「有時也在廚房裡幫忙。」

  「想你不過胡家一個小廝,怎麼會叫你來頂凶?」麟椿靈機一動,覺得不妨架上他一個罪名:「大概胡體安到光州做案,你也跟了去的!」

  「到光州是胡廣得……」王樹汶突然頓住。

  「說!」麟椿將公案重重一拍,大聲喝道:「你必是跟了胡廣得一起去做搶案的。快說!」

  「我不知道是搶案。」

  「那麼,」麟椿不容他喘氣緊接著問,「你知道些什麼?說實話,不說實話,看我不用夾棍夾你!」

  掌刑的皂隸便幫堂上助威,恫嚇犯人,「嘩啦」一聲,將一副夾板,重重摔在王樹汶面前,使得他的臉色大變。

  「大人,我實在不知道。那天晚上到了光州,在一處好荒涼的地方,胡廣得脫了袍子,說要去出恭,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,那知這一出恭,直到四更天才回來,不知他幹什麼去了。」

  「哼!」麟椿連連冷笑,「我說呢,何以不叫別人頂凶,要叫你頂?原來是這個樣。好吧,你再說,是怎麼叫你出頭來頂的?」

  這話就長了。王樹汶倒也機警,並未將劉學太的名字牽出來,麟椿也沒有細問,將他長篇大論的一套經過錄了供,便退了堂。王樹汶收監,他自己回衙門。

  現在要考慮如何覆命了。往來蹀躞,始終拿不定主意。他沒有去請教張師爺,因為對這位幕友,已失去信心,但張師爺卻不能不問,特地來見麟椿,勸他當夜就去見撫台,面稟案情,看撫台的意思再作道理。

  「已經瞞不住了,不如早早回復。東翁,」張師爺強作鎮靜,「不會有什麼大了不得的事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