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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六


  受託的是毛師爺的小同鄉,跟張師爺也是熟人的一個候補知縣。結果碰了個軟釘子,張師爺表示要等人犯解到,臬司審過再說,能幫忙一定幫忙,幫不上忙,也就無法。

  這話說如不說。中間人傳到毛師爺那裡,才知道空口說白話,無濟於事,便老老實實再托中間人去探詢,到底要什麼條件,才能幫忙包涵?

  張師爺只提出一個條件,要毛師爺拜他的門。論資格年齡,彼此相仿,對毛師爺來說,這個條件未免委屈。但從利害上來打算,能結成這重關係,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,以後還有許多照應,也未始不是好事。因此,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。

  於是經過中間人的安排,毛師爺專程上省,借了朋友家行拜師大典。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,恭恭敬敬磕過三個頭,獻上大紅全帖及一封贄敬,是一百兩一張的銀票。

  張師爺為了打天下,恩威並用。毛師爺給他磕頭,他高坐堂皇,受之不辭,那封贄敬卻是「璧謝」。不但不收贄敬,還贈了學生一份重禮,是關外帶來的一件大毛皮統子和一枝老山人參。那件盜案,當然也順利過關,由署理臬司麟椿,申詳撫院,諮題刑部。

  原擬的罪是「斬監候」,秋審處的總辦趙舒翹認為罪重擬輕,根據律例改定為「斬立決」。用「釘封文書」發回河南,委了個剛剛到省的大挑知縣陸惺監斬。

  於是一大早將王樹汶提堂,驗明正身,王樹汶還不知道自己要綁赴市曹,只當複審,依然報明自己的姓名是胡體安。等到上綁,才知不妙,想喊冤枉時,「麻核桃」已塞到嘴裡,開不得口了。

  就這樣押上騾車,鳴鑼喝道,前往鬧市處斬。車過城隍廟,拉車的騾子不知怎麼受了驚,突然不由正道,斜穿橫出,直奔城隍廟,一時秩序大亂。陸惺也停了轎,等候騾車,而那頭騾子,怎麼樣鞭打也不肯出來。

  這一陣折騰,王樹汶的「麻核桃」從嘴裡落了下來,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,便使足吃奶的氣力,高聲喊道:「冤枉!」

  其聲淒厲,令人毛骨悚然。陸惺心裡本就厭惡,一到差,別樣差使沒有幹過,卻先奉委監斬,這時聽得犯人鳴冤,加以騾車無緣無故闖入城隍廟,立刻認定冥冥之中,必有鬼神示警,所以等差役和車伕,好不容易將騾車弄出來以後,他卻吩咐:「不到刑場了!」

  「什麼?」承辦的差人,從未遇見過這種事,只當自己聽錯了,特意再問一句:「請大老爺再說一遍。」

  「不到刑場了。到臬台衙門。」

  這一下才聽清楚。差役奉令行事,轉道臬署,陸惺派人到門上投手本,聲明有緊要公事,必須面稟臬司。

  麟椿已經得報,認為陸惺胡鬧,加上張師爺危言恫嚇,越發不悅。所以接見陸惺時,鐵青著臉,一言不發。

  「回大人的話,此案必有冤情。」陸惺將城隍廟所發生的意外經過,說了一遍。

  「胡說!」麟椿放下臉來申斥,「你知道你自己幹的是多荒唐的事!奉旨正法的人,你無故延誤,還有膽子跟本司來說?趕快去!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實在不是無故。人命至重,既死不能複生,看這罪犯,是一小孩,不象殺人越貨的強盜,還請大人重新審問。」

  麟椿怒不可遏,而又有些氣得說不出話的神情,胸前起伏了好久,忽然很冷靜地問道:「陸大令,我倒要請教,你究竟要幹什麼?」

  「只為了事有可疑,請大人明斷。」

  「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屬的重賄,有意找個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?」

  陸惺駭然,而且也氣惱不止,但不能不平心靜氣分辯,「大人這話從何而來,竊所不喻。」他說,「我到省不久,胡體安一案還未聽說過,直到奉委監斬,今天一早提堂驗明正身,才知道犯人是什麼樣子。大人如何這樣子猜測?」

  「哼!」麟椿冷笑,「你的行為太離奇了,教人不能不疑心。你是舉人,想來筆下有自知之明,春闈無望,才就了大挑一途。相貌、言語能夠讓王公大臣看中,挑上了你,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初入仕途,就該小心謹慎,好好當差。這樣子胡鬧,你是自毀前程。」

  說著端一端茶碗,廊下聽差,隨即高喊:「送客!」麟椿卻連最起碼的,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態都沒有,站起身來就轉入屏風後面了。

  「大人、大人!」

  陸惺還想追進去,卻讓聽差擋住了,「陸大老爺,」那聽差提醒他說:「官場的規矩要緊。」

  陸惺無奈,只有回出臬司衙門,全副「出紅差」的「導子」都擺在衙前,惹了無數老百姓圍觀。聽騾車中卻無聲息,陸惺便問:「犯人怎麼樣?」

  「犯人不喊冤了。」

  「那,那,」陸惺異常吃力地說:「那就上刑場!」

  到了刑場,地保已經設下公案。陸惺下轎升座,眼看差役將「胡體安」從騾車里弄了出來,軟不郎當地癱成一團,好不容易將他扶得跪倒,突然間,犯人又喊出一聲來:「冤枉!」

  他先是被打昏了過去,此時好一陣播弄,加以冷風一吹,回過氣來,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撐持,喊出這一聲,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詫異,四周頓見騷動。

  「冤枉啊!」王樹汶厲聲極喊,「我那裡是胡體安?他們答應我沒有死罪的,怎麼又要我的命?」

  執役的差人,一擁而上,有人踢他有人罵,有人還想去掩他的嘴,卻都讓陸惺喝住了。

  「住手!」他大聲吩咐:「將犯人帶上來。」

  這一下,四周的百姓都往裡擠,那些差役個個變色,怕因此激出民變,於是有個花白鬍子的刑房書辦,趕緊上前向陸惺關照:「大老爺,莫在這裡審!」

  陸惺被提醒了,他是極明事理,懂得分寸的人。自己是監斬官,遇到這樣的事,唯有停刑請示,倘或擅自審問,便是推翻定讞,也就等於違旨,這罪名決不會輕,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書辦答道:「言之有理。將犯人押回去再說!」

  押到那裡?陸惺是候補知縣,並無衙門,如果是尋常犯人,可以寄押首縣,這一案奇峰突起,詭譎之至,首縣怕事,必不肯代為寄押。臬司衙門則更不必談,因此,當刑房書辦問到這一層時,陸惺不由得發愣。

  然而人群洶湧,雖不敢大聲喧嚷,卻是議論紛紛,有如鼎沸之勢,再有好看熱鬧的,拚命從人群後面向前擠,刑場的圈子越縮越小,再下去就會維持不住秩序。那白鬍子的刑房書辦,見此光景,不能不越權作緊急措施了。

  「奉監斬官諭,」他拉開一條極蒼勁的嗓子喊道:「正法盜犯,臨刑鳴冤,帶到巡撫衙們,秉公處斷。」

  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,而塗宗瀛到底是經曾國藩陶冶過的,且也講講理學,所以雖有嗜財之名,卻不敢公然貪墨,只拿自己所刻印的書,諸如《太極圖說》之類,向屬下推銷。比起李瀚章、李鴻章兄弟的操守,已算甚賢。在河南的官聲還不錯,加以有「秉公處斷」這句話,心懷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氣平了下去,讓陸惺安然將王樹汶帶了走。

  當然,一路走,一路有老百姓跟著,跟到巡撫衙門,撫標中軍已經得報,深怕百姓聚眾滋事,趕緊調派得力親軍,掮著洋槍,在東西轅門列隊警戒,同時弄了幾塊「高腳牌」,大書「撫署重地,閒人免進」,叫人抗在肩上,巡行轅門之外,阻攔百姓前進。

  陸惺當然也下了轎,帶著犯人,步入轅門。一見撫標中軍,三品參將,站在照牆下麵,趕緊趨前幾步,請個安說:「大人,我奉命監斬,出了奇事,請大人代稟撫台,我要求見。」

  「不敢當,」撫標中軍還了個軍禮,「陸大老爺怎麼弄了這麼多老百姓來,鬧出亂子,這責任恐怕老兄擔不起噢!」

  一聽這話,大有責備之意,陸惺趕緊答道:「事出無奈,請大人鼎力維持。百姓無非關切犯人的冤抑,只要撫台下令,秉公重審,百姓決不敢胡亂鬧事。」

  「話是這麼說。百姓一聚集了起來,就難解散了,更怕內有奸人搗亂。陸大老爺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,閒話少說,你趕緊自己去稟見撫台,我在這裡彈壓。」

  「是,是!」陸惺大踏步進了衙門,遞上手本,門上也知道事態嚴重,不敢刁難,只是決沒有好臉嘴給他看。冷冷地說一句:「到官廳裡候著!」

  等候不到十分鐘,門上來傳話:撫台在花廳接見。到得花廳,塗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,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吻:「你怎麼多事!搞出這麼個花樣來?」

  「卑職該死!」陸惺賭氣,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,「只為卑職讀過兩句書,良心未泯,該死,該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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