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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〇


  恭王先不在意,看不到幾行,勃然色變,及至看完,見他嘴唇發白,手在打顫。氣成這個樣子,惇王倒反覺不忍。

  「這些事,我都不知道。」恭王的聲音嘶啞低沉,「不過也在意料之中。」說著,便掉下淚來。

  惇王不知道怎麼說了?來時懷著一團盛怒,打算責備恭王教子不嚴,要逼著他有所處置。此時卻不忍再說這話,然而不說又如何呢?難道仍舊讓載澂這樣荒唐?

  「五哥,」恭王很痛苦地,「虎毒不食子!小澂又是無母之人。我只有請五哥替我管教,越嚴厲越好。」

  這話聽來突兀,細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。恭王福晉生前最寵長子,他念著伉儷之情,雖恨極了這個劣子,卻下不了嚴責的手段,所以要假手於人。既然如此,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腸才好。

  「『玉不琢,不成器』,如今不好好管,將來害他一輩子。」惇王說道,「我看只有一個辦法,把他關在書房裡,拿他的心收一收。」

  「是!請五哥就這麼辦。」

  惇王點點頭,又問:「兆奎的那個女人,當然把她送回去,不過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,只是大搖其頭。

  實在是件尷尬的事,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婦,就這樣子納諸外室,苟且多時而又送了回去,這話該怎麼說?若是兆奎拒而不納,又該怎麼辦?

  「唉!」恭王長歎,「做的事太對不起人,太混帳!看人家怎麼說吧?」

 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麼要求,只要辦得到,一定接受。惇王心想,也只有托人去遊說,善了此事,兆奎懦弱無用,只要兆潤不在從中鼓動,大概可以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。

  「好吧,我替你料理。」

  「謝謝五哥!」恭王起身請了個安。

  「我先替你辦這件事。」惇王也站起身來,」小澂一回來,你就別讓他再出去了,送信給我,等我來問他。」

  也就是惇王剛走,載澂回府來了。一到就聽說其事,嚇得趕緊要溜,但已不及,恭王早安下了人,將他截住,送入上房。

  「阿瑪!」

  剛喊得一聲,恭王抓起一隻成化窯的青花花瓶,劈面砸了過來,載澂喜歡練武,身手矯捷,稍微一讓,就躲了過去。

 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,都謹守一條古訓:「大杖則走,小杖則受」。看「阿瑪」盛怒之下,多半會用「大杖」,但載澂不敢走,直挺挺地雙膝跪下。

  恭王卻不看他,扭轉臉去大聲喊道:「來人哪!」

  窗外走廊上,院子裡,掩掩閃閃地好些護衛聽差,這時卻只有極少數能到得了「王爺」面前的人應聲,而進屋聽命的,又只有一個人,管王府下人的參領善福,他是跟恭王一起長大,出入相隨已四十年的心腹。

  「把他捆起來!」恭王喝道,「送宗人府。」

  這又不是用家法來處置了,送宗人府是用國法治罪,即令有人從中轉圜,但國法到底是國法,不能收發由心。善福看事情不但鬧大,而且要鬧僵,所以「撲通」一聲,跪了下來。

  他還不曾開口,恭王又是大吼:「怎麼?你又要衛護他?」

  「奴才不是敢於衛護大爺。」善福答道,「福晉臨終以前交代,說是大爺年輕不懂事,王爺怎麼責罰他都可以,就別鬧出去,教人看笑話。福晉的遺囑,奴才不敢不稟告。」

  「哼!」恭王重重地冷笑,「你還以為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?」

  善福不作聲,只是磕了個頭。

  「去啊!」恭王跺腳,「都是你們護著他,縱容得他成了這個樣子。」

  「王爺息怒。」善福勸道,「一送宗人府,就得出奏,驚動了宮裡,怕不合適。聽說西佛爺這幾天剛好了一點兒,惹得西佛爺生了氣,怕有人說閒話。」

  「說什麼閒話?」

  「無非是說王爺不該惹西佛爺生氣、添病。」

  這是莫須有的揣測之詞,但此時無法辯這個理,恭王只是指著載澂的鼻子,細數他的種種頑劣。越說越氣,走上去就踹了一腳,氣猶未息,又摔茶碗、摔果碟子,口口聲聲:「叫他去死!早死早好!」

  於是善福一聲招呼,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屬、下人,都走了進來,黑壓壓地跪了一地,替載澂求情。最後有人在窗外通報:「大奶奶來了!」

  進來的是載澂的妻子,臉兒黃黃地,眼圈紅紅地,一進來便跪在載澂身旁,低著頭說:「總是兒子媳婦不孝,惹阿瑪生氣,請阿瑪責罰。」

  「起來,起來!與你不相干。」恭王對兒媳是有歉意的,跺腳嘆惜:「他一點兒不顧你,你還替他求情。不太傻了嗎?」

  載澂的妻子,擦一擦眼睛答道:「奶奶在日常叫我勸大爺收收心,兒子媳婦沒有聽奶奶的話,都是兒子媳婦不好,阿瑪別罰他,只罰我好了。」

  「唉!你這些話,說的全不通……」

  「回王爺的話,」善福趁勢勸道:「以奴才的意思,把大爺交了給大奶奶,大爺如果不聽勸,那時再請王爺家法處置。」

  「那有什麼用?」恭王向兒媳說道:「你先起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管自己走了進去。旗人家的規矩大,「老爺子」沒有話,載澂還是得跪著,澂大奶奶雖可起身,但丈夫如此,便得陪著跪在那裡,這時候就要「仰仗」善福了。

  當然,這是用不著載澂開口的。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後,到了那間庋藏端硯碑帖,題名「石海」的書齋,他用惴惴然帶著謹慎試探的聲音問道:「讓大爺起來吧?」

  恭王不作聲,坐下來皺著眉只是眨眼。好久,用怨恨的聲音說道:「你們當然早就知道了,怎麼早不告訴我?」

  「怕惹王爺生氣,誰也不敢多嘴。」善福又說,「奴才也苦苦勸過大爺,大爺說:人不能沒有良心。」

  「這,」恭王詫異:「這叫什麼話?」

  「那位奎公爺,窩囊得很,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,自願跟我們大爺。就為了這一點兒情分,大爺不忍心把她送回去。」恭王有些啼笑皆非,「這叫什麼有良心?」他忍不住申斥:「就因為你們附和他這些個歪理,才把他慣成這個樣子。如今五爺都說了話了,這下好,看你們還能怎麼回護他?」

  「回王爺的話,」善福踏上一步,低聲說道:「與其讓人家來管,不如咱們自己來處置。」

  「怎麼個處置?」

  「不說讓大爺收收心嗎?奴才的意思,不如把槐蔭書屋收拾出來,讓大爺好好兒念一念書?」

  「哼,他還能念書?」

  雖在冷笑,意思卻是活動了,於是善福緊接著勸了一句:「就這麼辦吧?」

  恭王想了一下,很快地說:「把槐蔭書房安上鐵門,鎖上了拿鑰匙給我。」

  「不必那麼費事吧?」善福微微陪笑著,「派人看守也就是了。」

  「不行!」恭王斷然拒絕,同時提出警告:「你們可別打什麼歪主意!以為過幾天,就可以把他弄出來。起碼得鎖他個一年半載,讓他好好兒想一想,他自己有多可惡?」

 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,到此地步,多說無用,便退了出來,扶起載澂,說了預備將他禁閉在書房裡的話,又安慰他:「大爺,你可別心煩。等過了這一陣子,包在我身上,把大爺給弄了出來。」

  載澂不答,掉頭就走,回到自己書齋,悶頭大睡。善福便找了府裡的「司匠」來,在槐蔭書屋的月洞門上,安上一道鐵柵門,另開一道小門,供下人進出,然後由澂大奶奶安排衾枕臥具,日用什物,又派定了四名小廝,帶著載澂養的一隻猴子兩條狗,陪他一起「閉門思過」。一日三餐,另外兩頓點心,亦都由澂大奶奶親自料理,派丫頭送到書房。載澂一年到頭無事忙,難得有此「機會」落個清閒,倒也能安之若素,唯一縈懷的,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。

  「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氣。」有人隔著鐵柵門告訴他說,「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家,願意守著大爺。」

  這對載澂來說是安慰,卻益添悵惘,同時也起了「破壁飛去」之想。但善福和他的親信,卻很冷靜地看出來,奎大奶奶的一片癡情,對載澂的處境,有害無益。

  「大爺,」善福問他:「你想不想出去?」

  「廢話!」

  「我也知道大爺想出去。天天替大爺想辦法,想來想去想不通,只為有個人擋著路。」

  「誰啊?」載澂不解,「怎麼擋著我的路?」

  「奎大奶奶。」善福答道,「她不肯回家,大爺就出不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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