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三二一


  這道理是不難明白的。兆潤那面,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頭,許了他一些好處,可以無事,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,事情就不能算了結。即令他家甯甘委屈,忍氣吞聲,而恭王不願載澂有這樣一處外室,就只好仍舊把他關在書房裡。

  解釋完了,善福提出要求:「大爺,請你親筆寫幾個字,我跟她去說。不用多話,只要她體諒就行了。」

  載澂猶豫著,一方面覺得善福的話有理,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會傷奎大奶奶的心,內心彷徨,委決不下,只是大步蹀躞著。

  「大爺,」善福低聲說道,「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再說。」

  這一下提醒了載澂,原是權宜之計,只要出了槐蔭書屋,依舊可以秘營香巢,雙宿雙飛。九城之大,何處不可以藏身?

  只要自己行縱檢點,不愁敗露。

  於是,載澂欣然同意,親筆寫了一封信,大致是說,受嚴父督責,複以格於實情,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,事不得解。務必請她體諒,不要堅持己見,等他恢復了自由之身,自然可以再謀團聚。

  信是寫得很好,但善福另有打算,說「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」,是騙載澂的話。善福倒是耿耿忠心,不但要解他的近憂,而且也為他作了遠慮,一了百了,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斷絲連。

  【四七】

  「奎大奶奶,你也得為我們大爺想一想。你害得他還不夠嗎?如果說,你真的能跟我們大爺過一輩子,倒還有可說,無奈那是辦不到的事。你別只顧你自己癡心妄想了!請回去吧!這麼賴著不走,害了大爺,也害了你自己,何苦?再跟你說句實話,咱們大爺是決不會再要你了,為你,惹了那麼大一場禍,你想想他還敢招惹你嗎?就敢,王爺不許,也是枉然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。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、氣走,所以措詞不留餘地,他沒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、受不了?

  於是,等善福一走,奎大奶奶流著眼淚,檢點載澂送她的首飾玩物。小雲見她神色有異,不免害怕,怯怯地來探問究竟。

  「大奶奶,」她問,「你這是幹嗎呀?是不是拾掇拾掇東西要回家了?」

  「那兒是我的家?我回到那兒去?」奎大奶奶容顏慘澹地歎口氣,「咳!叫我還有什麼臉見人?」

  這是說無顏見兆奎的家人。小雲也知人事了,自然能瞭解奎大奶奶的處境。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,不明不白地離了夫家,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,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說,自己走到人面前,總覺得欠下人家什麼,抬不起頭來。這當然不能回去。

  但是,澂大爺家可不要她了,小雲在想,何不回娘家呢?

  這樣轉著念頭,不由得就問了出來。

  奎大奶奶歎口氣,欲言又止,因為這話跟小雲更說不明白。娘家在四川,路遠迢迢且不說,做下這種丟臉的事,父兄不諒,嫂子譏訕,唯一能諒解的親娘,卻早就故世了。回娘家的滋味,怕比回夫家更難消受。

  「唉,你不懂。」她搖搖頭,「你睡去吧,別來煩我。」

  聽這麼說,小雲不敢再打攪,管自己睡下。一覺醒來,已是五更,旗人家都起得早。怕自己失聰,耽誤了伺候大奶奶起身,慌慌張張趕了去,推開門一看,嚇得靈魂出竅,奎大奶奶的身子懸在床欄杆上。

  「不得了啦!」

  厲聲一喊,驚動了護衛僕婦,紛紛趕來,只見小雲面無人色,然後放聲大哭,一隻手只朝裡指。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來,身子已經既冷且僵了。

  「出這麼個紕漏!」善福跌腳,「這下越發鬧大了!」

  這件事還不敢告訴恭王。善福自知闖了禍,一急倒急出一個主意,到馬號裡去挑了一匹快馬,騎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。

 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,分掌左右翼宗室、覺羅的譜牒,登錄子女嫡庶;生卒婚嫁;官諡名爵;審核承襲次序,權力甚大。兆奎屬於正白旗,歸左司該管,這就是善福要來找麟俊的緣故。

  聽罷究竟,麟俊口中「嘖、嘖」出聲,「我早就知道要出新聞。府裡的事,我們不敢管,兆奎自己又不言語,我們更樂得不管。如今,」他搖搖頭,「出了人命就麻煩了,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!」

  「我也知道麻煩。」善福請個安:「四爺,全在你身上了。等辦妥了,我再跟王爺去回。」

  一聽這話,麟俊精神一振,料理了這場麻煩,恭王一定見情。別人要想找這麼個巴結的機會還找不到,自己為何反倒往外推?

  於是他拍著胸脯說:「好吧,誰叫咱們交情夠呢?都在我身上了。」

  善福大喜,「四爺,」他問:「我這兒該怎麼辦呐?」

  「你那兒就不用管了。」麟俊又說:「只把那個小丫頭帶走,好好兒敷衍著,省得她多話。」

  善福會意,這是裝糊塗的辦法,只把小雲帶走,一問三不知,麟俊就好從中要手腕了。

  果然,麟俊另有一套手腕。首先拜訪兆奎,第一句話就是:「聽說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。奎公爺,你怎麼不派人來報一下兒啊?」

  兆奎歎口氣:「那裡回娘家了?她娘家在四川。」

  「那麼上那兒去了呢?」

  奎大奶奶的行蹤,教做丈夫的,如何說得出口?兆奎人又老實,不善支吾,脹紅了臉,好半天才答了句:「我們家的那一檔子醜事,麟四哥,你還不知道啊?」

  「不知道啊!」麟俊裝得極象,加重了語氣說:「我真不知道。」

  「這麼件事,你都不知道!」兆奎遲疑了一會,喚來在廊上伺候的郝順,「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爺說一說。」

  來的郝順不厭其詳地細說,麟俊裝模作樣地細聽。一面聽,一面還有許多皺眉搖頭的做作。

  「這事情可怪了!」麟俊向兆奎說,「按規矩不至於,聽說六爺把澂貝勒關了在書房裡。」

  「就是為這件事。」

  「噢!這一說,六爺倒是挺明白的人。」

  「是啊,我也不怪六爺。」

  兆奎有此表示,麟俊先放了一半心。定定神,又做出不勝困惑的神氣,然後才慢吞吞地說:「奎公爺,看起來倒有點象真的了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有人來報,東城有人上了吊,說是府上的奎大奶奶……」

  一語未完,兆奎睜大了眼搶著問:「是她?」

  「我也不相信,特意來問一聲。如今聽管家一說,倒像是真的了。」

  兆奎坐了下來,半晌不語,臉上的表情很複雜,又象傷心,又象開心,最後點點頭說:「死了也好,死了乾淨!」

  「是啊!」麟俊緊接著說:「府上的名聲要緊,象這樣的事,千萬不宜張揚。如今,咱們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後事吧。」

  「這可得費你的心了,反正沒有拿屍首往家裡抬的!再說,又是這麼個人。」

  「是!當然得我來料理,奎公爺怎麼說怎麼好,我一定遵辦。不過——照例,得請奎公爺寫張紙報一下兒。」

  「可以!」兆奎便喊:「郝順。」

  將郝順喊了進來,說知究竟。郝順便有遲疑的樣子,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,向麟俊問道:「請四爺示下,該怎麼報法?」

  「就說暴病而亡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郝順答道:「四爺請先回。我們辦好了公事,馬上送到司裡去。」

  麟俊十分滿意,也十分得意,想不到這麼一件大事,如此輕易了結,急著要去表功,便不暇細想,匆匆告辭而去。

  「大爺!這怎麼能報?」郝順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情。

  「怎麼不能報?」

  「一報不太便宜了他們了嗎?」

  兆奎恍然大悟。「啊,我倒沒有想到。」他問:「那麼,剛才你怎麼答應他了呢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