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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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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福辰明白了,是李德立他們在搗鬼。因而平靜地問道:「那麼,請恩大人的示,該怎麼辦啊?」 「上頭交代,跟三位太醫合定一張方子,回頭你們好好斟酌吧!李卓軒他們,也快下來了。」 等李德立退了下來,對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態,連聲稱讚「高明」。這也許是真的覺得他高明,也許是因為慈禧太后對他嘉許之故,薛福辰無從明瞭,只能謙虛一番。 談到方子,李德立說道:「上頭交代,薑椒必不可用。不知道撫屏先生有何卓見?」 「自以培補元氣為主。當務之急,則在健脾。」薛福辰說,「今日初診,我亦不敢執持成見。」 李德立不置可否,轉問莊守和、李德昌:「健脾之說,兩公看,怎麼樣?」 莊守和比較誠懇,點頭稱是,李德昌資格還淺,不敢有所議論。於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來了。 「「既然如此,以『四君子湯』加半夏,如何?」 李德立這幾個月為慈禧太后下藥,一直以四君子湯為主。 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,一則是要表示他用藥不誤,二則是半夏見功,則四君子湯連帶可以沾光。好在這是一服很王道的藥,與培補元氣的治法,並不相悖,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。 於是他說:「很好,很好。不過,人參還以暫時不用為宜。」 於是開了白術、茯苓、炙甘草、半夏四味藥。等送了上去,有太監來傳旨:賜飯一桌。由恩承相陪,一面吃,一面談值班的辦法。 「內廷的章程,薛老爺怕還不盡明瞭。」恩承說道,「聖躬不豫,除非是極輕極輕的病,不然就要在內廷值宿,隨時聽傳請脈。如今除了三位太醫以外,外省舉薦到京的還只有薛老爺一位,如何輪值,請各位自己商量,暫時定個章程。等各省的人都來了,再作道理。 薛福辰心想,就算兩個人一班,隔日輪值,用藥前後不符,如何得能收功?既已奉召,自然要殫精竭力,方不負舉主的盛意。因而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皇太后的病證不輕,為臣子者,豈敢偷閒?我日夜伺候就是了!」 「好!薛老爺,真有你的。」恩承翹一翹大拇指,然後又問李德立:「三位如何?」 李德立酸味沖腦,脫口答道:「撫屏先生這樣子巴結,我們更不敢偷懶了!自然也是日夜侍候。」 「那就這麼定規了。吃完飯,我派人跟薛老爺回去取行李。」 飯罷各散,李德立趕到禦藥房去監視煎藥,薛福辰出宮回客棧。剛一坐定,恩承帶著內務府的筆帖式和兩名蘇拉,坐一輛大車趕到了。 相見禮畢,恩承將他拉到一邊,含著微笑,悄然說道:「薛老爺,恭喜,恭喜!」 「喔!」薛福辰不知怎麼回答。 「一來是李中堂的面子,二來是李總管的照應,上頭很誇獎你,說你忠心!不過,」恩承放出極懇切的神色,「李中堂有信給我,我拿你當自己人,內廷當差,總以謙和為貴,也別太掃了李卓軒他們的面子。」 這自是一番好意,但薛福辰稱謝之餘,不免懊惱。自覺滿腹經綸,未見展布,如今以「方技」邀恩,已深感委屈,誰知還要再屈己從人,想想實在無趣。 過不了幾天,又有個薦舉來京的到了。此人是山西巡撫曾國荃應詔所保,名叫汪守正,字子常,杭州人。汪家以經營典業起家,號稱「汪百萬」。在乾隆年間,汪氏「振綺堂」,與寧波範氏「天一閣」,為海內知名的浙西浙東兩大藏書家。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遠孫,字小米,承乾嘉的流風餘韻,廣接賓客,喜歡刻書,他自己也有好幾種關於考訂古史的著作。這個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,捐班知縣出身,分發河南,補了實缺,頗見才幹。以後調到山西,為曾國荃所賞識,由簡縣虞鄉調補一等大縣平遙,接著又調陽曲,是太原府的首縣,也是山西全省的首縣。 當首縣的真正是做官,不會做的,苦不堪言。明朝末年有個陽曲縣令叫宋權,常說:「前生不善,今生知縣;前生作惡,知縣附郭;惡貫滿盈,附郭省城」,縣官與上官同城,叫做附郭,附郭省城的首縣,等於督撫、將軍、監司的「帳房」兼「管家」,婚喪喜慶,送往迎來,都由首縣辦差。伺候貴人的顏色,不是件容易的事,出力出錢之外,還要受氣,所以說「惡貫滿盈,附郭省城」。 但長袖善舞,會得做官的,當首縣卻是件極有興頭的事,因而又有首十字令:「一曰紅;二曰圓融;三曰路路通;四曰認識古董;五曰不怕大虧空;六曰圍棋馬將中中;七曰梨園子弟勤供奉;八曰衣服整齊言語從容;九曰主恩憲德常稱頌;十曰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。」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備,外加醫理精通,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員。如今由曾國荃舉薦為慈禧太后看病,是飛黃騰達,千載一時的機會。他早已盤算過,病看得好,一定升官,看不好,不如自己知趣辭官,反正回任是決不可能的了,所以奉召入京時,盡室而行,行李輜重,相當可觀。 到了京師崇文門,照例驗關徵稅。旁人聽說是山西來的「汪大老爺」,不免訝異,山西連年大旱,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豐富?有人說他辦賑發了大財,也有人說他本來是富家,無足為奇。不論如何,那番鮮衣怒馬的氣派,洋洋自得的神態,與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語,卻是眾目昭彰的事實。 進了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,接著便是與薛福辰同樣待遇,在內務府受李德立的「考校」,預備第二天進宮請脈。 退出宮來,回到客棧,汪守正打點禮物,分頭拜客,曾國荃替他寫了十幾封信,分托京中大老照應,一時也拜不完,只好先揀要緊的人去拜。此外還有兩個要緊人,也是非拜不可的,一個是李德立,一個是薛福辰。 一打聽,李、薛二人都在內廷值宿,這天是見不到了。汪守正無奈,只好打聽到李德立的寓所,派人投帖致意。同時送上一隻紅封袋,外寫「冰敬」,內裝銀票二百兩。 非常意外地,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棧,李家跟著就送來四樣菜,然後李德立來拜。相見寒暄,彼此都極親熱,汪守正特意致歉,說是由於他在內廷值宿,所以不曾親自拜訪,十分失禮。 「不敢,不敢!」李德立拱手答道:「內廷值宿,亦有放回家的日子,今天正好輪著兄弟歇工。幸會之至。」 「真是幸會!二十年來,久仰『李太醫』的大名,識荊之願,一旦得償,真正快慰平生,無論如何要好好請教。」 於是汪守正留他便酌。一則是看在二百兩銀子的份上,再則有心結納,好對抗薛福辰,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辭。燈前把酒,談得相當投機。 這一談自然要談到慈禧太后的病。李德立對薛福辰有意賣關子。在汪守正面前,卻無保留。然而他所知亦實在有限,並不比薛福辰憑一雙眼睛,三隻指頭察覺所得來得多。 而在汪守正,獲益已經不淺,此刻所要明瞭的,是薛福辰如何下藥? 「說起來亦算別創一格,那位撫屏先生用的竟是薑椒,又說出自古方,連西聖自己都認為不妥,終究另擬了方子。」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請脈所擬的兩張方子,以及這幾天仍以健脾益氣的治法為主的情形一說,汪守正便已了然,薛福辰確是高明。同時也料准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,只是脈案上不肯說破而已。 「撫屏先生最初學的是黃坤載,不過能入能出,博究諸家,能得其平。」汪守正又說,「其學大致宗東垣,自然以溫補為主。」 這是汪守正的老實話。李東垣是金、元四大家之一,他是河北富家子弟,所交都是嗜欲逸樂的貴介,起居不時,飲食失調,往往傷於脾胃,所以發明補中益氣,升陽散火的醫道,成為「溫補」一派,而所重特在脾家。慈禧太后纏綿久病,氣血兩虧,從健脾入手,使得飲食能夠漸歸正常,培元益氣,崩漏自然可以止住,是極好的治法。 因此,汪守正打定了主意,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,才能見功。不過李德立對他不滿之意,溢於言表,自己的打算,決不可洩露。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,還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工夫。 這一夜自是盡歡而散。第二天一早進宮,在內務府朝房會齊,見著了薛福辰,他恐怕李德立猜疑,不敢過分親熱。一經請脈,越覺薛福辰入手便正,只是健脾以外,還須潤肺,同時也覺得人參未嘗不可用,因而開了一劑以人參、麥冬為主,與溫補差相仿佛的甘潤之劑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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