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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八


  「脈案在內奏事處。明兒請脈,你當面跟上頭要好了。」

  薛福辰也打聽過太醫請脈的規矩,脈案照例用黃紙謄清呈閱,太醫院存有底稿,不肯公開而以內奏事處推託,顯見得是故意留難。這樣子猜忌,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。薛福辰便問明瞭第二天進宮的時刻,仍由伴送的委員陪著,回到西河沿客棧休息。

  這位委員姓胡,是個候補知縣,為人善於交際,人頭很熟,李鴻章特地派他照料,曾經當面囑咐:「內廷的差使不好當。此去小錢不要省,內務府跟太醫院的人要好好敷衍,宮裡的太監更不能得罪。看病是薛觀察的事,招呼應酬是你的事。有什麼為難之處,可以跟王大人求教。」所以一回客棧,便打聽晤談的經過。

  「哼!」薛福辰冷笑,「真正可氣!他們當我來搶他們的飯碗,處處敵視,豈有此理!明天看請脈情形怎麼說,如果他們從中搗鬼,我得請你回去稟告中堂,這差使我幹不了。」

  「撫公、撫公!」胡知縣急忙相勸,「你老千萬忍耐,我去設法疏通。這是天字第一號的病號,撫公究心此道二十年,有這樣一個盡展平生所學的機會,豈可輕易錯過?」

  這句話打動了薛福辰的心,默然不語,意思是首肯了。胡知縣安撫了他,還得有一番奔走。找著內務府的朋友,送過去三個紅封袋,內有銀票,一個大的一千兩,另外兩個小的都是二百兩。小的送內務府在內廷照料的人和宮裡的太監、蘇拉,大的一個孝敬長春宮總管李蓮英。

  第二天一早,胡知縣陪著薛福辰到宮門口,已有人在迎接。將薛福辰帶入內務府朝房,只見李德立之外,還有兩個四、五品服色的官員在,彼此請教,才知道也是太醫,一個是莊守和,一個是李德昌。

  接著,恩承也到了,步履匆促地說:「走吧!上頭叫起了。」

  於是恩承領頭帶路,薛福辰是三品道員,無須客氣,緊跟在後頭,依次是李德立等人,沿著西二長街牆根陰涼之處,直往長春宮走去。

  薛福辰是第一次進入深宮,也是第一次謁見太后,自不免戰戰兢兢,而且六月二十幾的天氣,雖說是早晨八點鐘,暑氣也很厲害了,一件實地紗的袍子,汗已濕透。心粗氣浮,如何能靜心診脈?想想茲事體大,便顧不得冒昧,搶上兩步向恩承說道:「恩大人,可否稍微歇一歇,容我定下心來再請脈?」

  「這……,」恩承遲疑著答道,「這可不能從命了,上頭在等著。」

  薛福辰無奈,只好自己盡力調勻呼吸,跟著進了長春宮。

  「這位就是薛老爺嗎?」有個太監迎了上來,指著薛福辰向恩承問。

  等恩承證實無誤,那太監便將薛福辰延入殿側小屋,恩承也跟著在一起。未及坐定,竹簾一掀,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,昂首闊步,恩承先自含笑相迎。薛福辰當然猜得到,這就是人稱「皮硝李」的李蓮英。

  「恩大人好!」李蓮英招呼著,作出要請安的樣子。

  「蓮英!」恩承急忙扶住,趁勢握著他的手問:「今兒個怎麼樣?」

  「今兒精神還不錯,聽說李中堂薦的人到了,問了好幾遍了。」接著,便又問:「這位就是薛老爺吧?」

  「是的。」薛福辰答應著,「我是薛福辰。」

  「薛老爺,你請過來,我有兩句話跟你請教。」

  將薛福辰拉到一邊,他悄然關照,說話要小心,如有所見,須識忌諱,又說是李鴻章薦來的人,他會格外照應,叫薛福辰不必害怕。

  薛福辰人雖耿直,對於京裡的情形,大致瞭解,知道這不止是一千兩紅包的力量,必是李鴻章另外走了路子,他才會說這樣的「體己話」。有此有力的奧援,無須顧慮李德立從中搗鬼,心裡寬鬆得多了。

  經過這一陣折衝,等於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,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來,隨著恩承進見。行過了禮,跪著等候問話。

  「你的醫道,是跟人學的,還是自己看書,看會的?」慈禧太后的聲音很低。

  「臣也曾請教過好些名醫。不過,」薛福辰答道,「還是自己體會得來的多。」

  「醫家有好些個派別,你是學的那一派啊?」

  「臣最初佩服黃元禦,這個人是山東人,他因為誤于庸醫,壞了一隻眼睛,發憤學醫,自視甚高,確有真知灼見。他為人看病,主張扶陽抑陰,培補元氣。」

  「喔,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看過婦科沒有?」

  「看過很多。」薛福辰答道:「臣在京,在湖北,在山東服官,親友家內眷有病,都請臣看。」

  「這麼說,你的經驗多。」慈禧太后欣然說道,「你替我仔細看看脈,該怎麼治就怎麼治,用不著忌諱。」

  「是!」

  慈禧太后似乎還要問什麼,讓李蓮英攔住了,「佛爺歇歇,多說話勞神。」他屈一膝,將雙手往上平舉,虛虛作個捧物的姿態,「讓薛福辰請脈吧!」

  於是慈禧太后將右手一抬,李蓮英雙手托著,將她的手捧在茶几上,下墊黃緞小枕,上覆一方黃綢,然後向薛福辰努嘴示意。

  薛福辰磕一個頭起身,低頭疾行數步,跪著替慈禧太后按脈,按了右手按左手,按罷磕頭說道:「臣斗膽!瞻視玉色。」

  慈禧太后沒有聽懂,問李蓮英:「他說什麼?」

  李蓮英也沒有聽懂,不過他會猜,「薛福辰想瞧瞧佛爺的氣色!」他說。

  「喔,可以!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把那邊窗簾打開。」

  薛福辰聽這一說,便又磕一個頭,等站起身來,東面的窗簾已經掀起,慈禧太后的臉色,可以看得非常清楚。

  於是薛福辰抬頭望去,但見慈禧太后面色萎黃,眼圈發青。她生來是一張長隆臉,由於消瘦之故,顴骨顯得更高,加上她那一雙炯炯雙目,特顯威嚴。薛福辰不由得就將頭低了下去,不敢逼視。

  「你看我,到底是什麼病啊?」

  「望、聞、問、切」四字,薛福辰已有了三個字,雖然聽聞不真,但只憑自己三隻指頭,一雙眼睛,便已十得八九,慈禧太后是經過一次嚴重的血崩,而下藥未能對症,虛弱到了極點。幸虧遇著自己,及今而治,還可挽回,否則仍舊由那些太醫「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」,診察既不能深究病根,下藥又沒有一定宗旨,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。

  只是血崩有各種原因,而李德立始終未提「崩漏」二字,不知其中有何忌諱?再想起李蓮英的警告,便越發不敢說真話。略想一想答道:「皇太后的病在肝脾。肝熱,膽亦熱,所以夜不安眠,脾不運行則胃逆,所以胃口不開。」

  「你說得倒也有點兒道理。」慈禧太后問道,「該怎麼治呢?」

  「以降逆和中為主。」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,改了一種說法,「總要健脾止嘔,能讓皇太后開胃才好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,」慈禧太后深為嘉許:「吃什麼,吐什麼,可真受不了。你下去開方子吧!」

  於是李德立等人,接著請脈。薛福辰便被引到內務府朝房去寫脈案、開方子。他凝神靜思,用了半夏、乾薑、川椒、龍眼、益智五味葉、以竹葉為引。寫完由筆帖式用黃紙謄清,立刻裝入黃匣,進呈御覽。

  隔了有半個時辰,只見恩承攜著黃匣走了來,一見面就問:「薛老爺,你這個方子,跟你跟上頭回奏的話,不相符啊!」

  「喔!」薛福辰有些緊張,「請恩大人明示,如何不符?」

  「你說皇太后肝熱,膽也熱,怎麼用的熱藥?川椒、乾薑,多熱的藥!」

  原來如此!薛福辰放心了。從容答道:「姜的效用至廣,可以調和諸藥,古方中宣通補劑,幾乎都用薑,跟半夏合用,是止嘔首要之劑,川椒能通三焦,引正氣,導熱下行。而且有竹葉作引子,更不要緊。」

  儘管他說得頭頭是道,恩承只是搖頭,「薛老爺!」他放低了聲音說,「你初次在內廷當差,只怕還不懂這裡的規矩,藥好藥壞是另一回事,不能明著落褒貶。這個方子有人說太熱,你愣說不要緊,服下去出了別的毛病,誰擔得起責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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