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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七


  國事棘手,竟至慈禧太后扶病臨朝,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職有虧,慚愧惶恐,無地自容。接著便根據各方的報告,以及報紙的記載,分析俄國的動向,一面增兵守伊犁納林河,一面派出兵艦巡弋吉林沿海一帶。陸路猶可一戰,海防空虛,萬難抵擋,因此,目前總須設法促成和局。

  「海防籌辦了不至一兩年!」慈禧太后問道,「當初是怎麼定的議?你們自己說吧!」

  海防之議,定于光緒元年四月,以兩江總督沈葆楨、直隸總督李鴻章,分別督辦南北洋海防事宜。由總理衙門與戶部會商奏定,年撥「海防專款」四百萬銀子,由粵海關洋稅四成,江海關洋稅兩成,以及稅源最靠得住的江浙兩省厘金中撥出。恭王奏明瞭當初原議的辦法,便又陳述這五六年來籌辦的情形。

  「海防專款雖說每年有四百萬銀子,收解並不足額。西征的軍費每年六七百萬,借洋債支應,由粵、江兩海關的洋稅作擔保,按年撥還。江浙兩省的厘金,有時移作別項緊要之用,亦都奏准在案。所以,海防專款撥給兩洋的,每年每處不過數十萬銀子,購辦炮船,派遣留洋學生等等,都在這筆專款之內,陸續開支。」恭王停了一下又說:「即使款項有著,購辦鐵甲兵船,操練純熟,亦非好幾年的工夫不可。北洋為京畿門戶,比南洋更重,有李鴻章在那裡主持,部署比較周密,南洋則重在製造、訓練,防務較為空虛。臣等不是敢推諉,實在是這幾年專心經營西北,海防尚難兼顧。自兩位皇太后垂簾以來,十幾年間削平發匪、撚子、回亂,元氣大傷,國力未充,於今不得不委屈一時,力圖振興。」

  「『委屈一時』自無不可,只怕『力圖振奮』四個字,又是空話!」

  慈禧太后的聲音雖然平靜,但語氣中的責備甚嚴,恭王大感局促,唯有低頭垂手,表示惶恐。

  「唉!」慈禧太后歎口氣,由於精神不濟,無力辯駁,想了好一會,這樣交代:「崇厚的罪名,是大家公擬的,不能由我們姊妹赦減。雖說權操自上,也不能不顧公意。」說到這裡,因為氣喘,不能不停下來。

  「是!」恭王已瞭解慈禧太后的意思,料知還得費一番周章,不如自己見機,所以接著便說:「臣請旨,議減崇厚的罪名,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會議複奏。」

  「醇親王也該參與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張之洞很明白事理,也叫他到會。」

  「是。」恭王加上一句:「到會以備諮商。」

  這是特意確定張之洞在會中的身分,不是參加會議,只備顧問。慈禧太后點點頭,認可了恭王的意見。

  於是隔了兩天內閣會議,由大學士全慶主持,事先備好一個折稿,派人朗聲宣讀,是拿外間的議論作為減罪的理由,完全是針對著俄國及各國公使做文章,說「近聞外間議論,頗以中國將崇厚問罪,有關俄國顏面,此則大非朝廷本意。」

  接著便聲明與俄國和好多年,不失友誼。崇厚的錯處是不將中國必不可行之事,向俄國詳細說明。現在以中國之法,治崇厚之罪,本與俄國不相干,但恐遠道傳聞失實,引起誤會,所以法外施恩,免除崇厚死罪,由曾紀澤知照俄國。這就是中國對俄國和好的證據。

  此外,醇王又單獨上一奏摺,也主張崇厚暫免死罪,仍予監禁,等到條約議妥,再行加恩。他的意思是:你們俄國人當崇厚是朋友,幫他說話,果真如此,則要救崇厚的命,就該和平訂約。否則,崇厚仍難免一死,你們就是不夠朋友!

  兩個摺子到了慈禧太后那裡,唯有依從。兩折合而為一,頒發了一道上諭,崇厚到秋決的時候,就可以不死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,自於病體不宜,加上恭王福晉病歿,妯娌之情,固增傷感,而將人比己,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。就由於這些憂傷莫釋,於是略見好轉的病症,突然反復,不能下床了。

  御醫李德立請脈,開出來的脈案是:「氣血兩虧,心脾未複,營分不調,腰腿時熱,早晚痰帶血絲,食少氣短。」近支親貴在內奏事處看了方子,無不憂心忡忡,當天都遣福晉進宮視疾。

  「養病,養病,總要靜養!」慈禧太后對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說:「這個亂糟糟的局面,教我怎麼靜得下心來?」

  慈安太后拙于言詞,不知如何勸慰,只著急地說:「總得想個辦法才好。我看李德立不行!」

  正好寶廷有個奏摺,建議降旨各省,博訪名醫,舉薦來京。先怕這一來風聲太大,引起外間猜疑,影響局勢,此刻實在顧不得了。慈安太后征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,發了一道五百里加緊的廷寄,密諭各省督撫:「諭軍機大臣等:現在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聖躬欠安,已逾數月。疊經太醫院,進方調理,尚未大安。外省講求岐黃,脈理精細者,諒不乏人,著該府尹督撫等,詳細延訪,如有真知其人醫理可靠者,無論官紳士民,即派員伴送來京,由內務大臣,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,奏明請旨。

  其江蘇等省諮送乏人,即乘坐輪船來京,以期迅速。」

  征醫的密旨一下,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鴻章,首先奉詔,保薦前任山東濟東道薛福辰;接著是山西巡撫曾國荃,保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汪守正;江蘇巡撫吳元炳,保薦常州名醫馬文植。等湖廣總督李瀚章、湖北巡撫彭祖賢的複奏一到,保薦的亦是薛福辰。

  於是降旨立召。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,皇帝萬壽之前到京。因為諭旨中有「由內務府大臣、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」的話,所以伴送人員直接將薛福辰領到內務府,由總管內務府大臣,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。

 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,上堂一看,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,心裡便很不是味道。

  恩承倒還客氣,口稱「撫屏先生」,為他們彼此引見。李德立「同行相妒」,薛福辰自覺委屈,兩人心裡都不是味道,但官場禮節自然要顧,所以都還含笑招呼。

  「撫屏先生是無錫世家。」恩承對李德立說,「醫道高明,想來你總聽說過?」

  李德立自然聽說過,早在十幾年前就知其名。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,咸豐五年順天鄉試中的舉人,名次很高,差一點就是解元,但第二年春闈極不得意,竟致榜上無名。

  那時東南血戰方酣,回不得家鄉,他父親薛曉帆在湖南當州縣,道路艱難,一動不如一靜,便捐了個郎中,分發工部,一面等著補缺,一面等著下科會試。不久丁憂,而且禍不單行,薛福辰千里奔喪之際,忽然得到消息,無錫淪陷,老母倉皇避難吉凶莫蔔。於是喪事粗了,又間關跋涉,在揚州府屬的寶應縣尋著了老母,安頓家事,重複進京,在工部候補。

  補缺甚難,因為捐官的花樣越來越多。為了籌措軍餉,想出各種名目來號召,往往今天是最優先的班次,到了明天就落後了,要保持優先,便又得加捐,捐官幾乎成了騙局。薛福辰沒有錢來加捐,就只能跟李慈銘一樣,坐等補缺,每月分幾兩「印結銀子」,苦苦度日。

  日子雖苦,閒工夫卻多的是,薛福辰就在這時候開始涉獵醫書。他的秉性,用心極專,一事不當於心,窮思極研,廢寢忘食,非要將疑團剖解,看個明明白白不可。因此,五、六年下來,各家醫書,無不精讀,融會貫通,成了無師自通的名醫。

  看看補官無望,科場蹭蹬,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廣總督李瀚章幕府。督撫每年總有幾次「保案」,加上一個名字,美言幾句,很容易地由郎中改為知府,分發山東。

  這時的山東巡撫是丁寶楨,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,又在丁寶楨的幕府,以此淵源,升官就容易了,先以河工的勞績,升為道員,接著便補了實缺,放為濟東泰武臨道。光緒初年老母病故,照例丁憂守制,三年服滿進京。就在這時候補缺不得,預備歸隱的時候,得到這麼一個意外的機緣。

  這篇履歷,李德立是在李鴻章的原奏中看到過的。雖說他是舉人的底子,當過實缺的道台,但此刻以醫士的身分被薦,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諭,則當仁不讓,無須客氣。

  於是,李德立儼然以考官的身分,「請教」醫道。一番盤詰,知難而退,因為他懂的,薛福辰都懂,薛福辰懂的,他就不完全懂了。

  恩承雖不懂醫,眉高眼低是看得出來的。被問的人從容陳詞,反是發問的人語氣遲疑,仿佛該問不該問都沒有把握似的,則此兩人的腹笥深淺,不問可知。

  「高明之至。」恩承拱拱手打斷了他們的話,轉臉又問李德立,「你看,是不是今天就請脈?」

  「無須亟亟。」李德立說,「西聖的病情,總要先跟薛觀察說一說明白。」

  於是,李德立與薛福辰又在內務府談慈禧太后的病情。不知是李德立有意「藏私」,還是功夫不到,他只能說出症狀,卻說不出病名。薛福辰頗為困惑,便直截了當地要求閱讀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脈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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