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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六


  「太多了,記不清了!」鮑超答說:「水面陸路,總有幾百仗。」

  「你好聲望!」

  天語褒獎,應當謝恩,鮑超磕個頭說:「奴才毫無能為。」

  「我知道很吃了些苦。」

  「當效犬馬之勞。」

  說到這裡,又沒有話了,而起用宿將,鄭重其事,似乎也不能象外放官員例行召見那樣,問幾句話就了事。於是,慈安太后又回到鮑超的病情上來。

  「你身上的傷痕,還牽動不牽動?咳嗽好些了沒有?」

  「是好些了。」

  「既然李鴻章薦的醫生還好,還是要用李鴻章的醫生。」

  「是!」鮑超掉了一句文:「謹遵慈諭。」

  慈安太后想了想,問到李鴻章:「你跟李鴻章是至好?」

  如何談得到至好?鮑超的病,就是因為李鴻章抹煞良心,袒護劉銘傳而來。只是這些恩怨,不便直奏,只將慈安太后的話,改動了一個字:「奴才跟李鴻章是多年『舊』好。」

  「他的體子怎麼樣?還好吧?」慈安太后問,「飲食好不好?」

  「李鴻章曾邀奴才吃過飯,他一頓吃得兩中碗飯,胃口要得。太后可以放心。」

  「你也要當心!總要叫醫生替你好生看。」

  「是!」

  又沒有話了,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話了,只好點點頭說:「你歇歇吧!」

  鮑超知道,這是召見完畢的表示,隨即跪安退出,心裡既覺得輕鬆,又覺得遺憾。輕鬆的是,慈安太后極好對付,絲毫沒有天顏初對,戰戰兢兢的感覺,遺憾的是自己預備了多少天,有一肚子如何募勇,如何佈防的話,完全無用,真正白糟蹋了!

  慈安太后召見鮑超的經過,當天便有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說話的太監,當作笑話去說給她病中遣悶。除了那句「小婆子」觸犯忌諱,萬不能出口以外,鮑超的鄉音和自稱「奴才」,都被詫為奇事。

  漢人稱臣,旗人稱奴才,是開國至今,相沿了兩百年的規矩。慈禧太后不明白鮑超是受了誰的教,還是他有意自附於旗下,所以口稱奴才。然而,她所認為的笑話,倒還不在鮑超身上,而是慈安太后的話。

  「你看,」她對榮壽公主說,「你東佛爺倒是怎麼回事啊?鮑超千里迢迢來陛見,也該問問他,對時局有什麼看法,如果用他,他想怎麼樣效力?怎麼絮絮叨叨,跟個三家村的老婆子似的,盡說些無味的廢話。」

  「東佛爺,阿彌陀佛的人!」榮壽公主說,「想問也無從問起。」

  「這樣子,怎麼能擔當大事?」慈禧太后歎口氣:「唉!這個病,困住了我。」

  「皇額娘!可千萬不能心煩。」榮壽公主警告著說,「要不然,藥可是白吃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搖搖頭:「怎麼能不煩?沈桂芬說是懊惱成病了!辦事要論細心穩重,還是他。軍機上少這麼一個人,恐怕更玩兒不開了。」

  榮壽公主極知分寸,論到國政,她不肯隨便說話,所以默然不答。

  如果是別人這樣不接話茬兒,縱非不敬,也會被慈禧太后認作不識抬舉,失去恩寵,但對榮壽公主卻是例外,不但不惱,反覺得她穩重識大體,所以不再談論國事,只等慈安太后來了,再作道理。

  整整三個月以來,慈安太后照例從養心殿退了朝,就到長春宮,將召見軍機及部院大臣,或者入覲督撫的情形,說與慈禧太后聽。當然,不僅僅是讓她知有其事,主要的是跟她討主意。

  「六爺跟我說,鮑超這趟進京,興奮得不得了,看樣子是指望著放個總督……」

  「怪不得!」慈禧太后失聲說道,「那麼巴結,自稱『奴才』。」

  「是啊,我也奇怪!原當他在旗,問六爺,六爺說不是,武將不懂規矩。六爺又說,現在沒有總督的缺,意思是不能讓鮑超當總督。」

  「有缺也不行!」慈禧太后說,「他們軍功起家的這一夥,楊嶽斌當過總督,雖是行伍出身,到底念過書。鮑超西瓜大的字,認不得一擔,怎麼能當總督?」

  「我也這麼想,鮑超是好戰將,不如叫他督辦軍務。」

  「那不成了欽差大臣了嗎?更不行了!」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:「他當過提督,還叫他當提督,不是要募勇嗎?他是湘軍出身,叫他到湖南去好了。」

  三言兩語就定了鮑超的出處。慈安太后細想一想,果然,放鮑超去當湖南提督,是人地相宜,再也適當不過的安排。偏偏自己就想不到,實在不能不心服。

  「我知道了,明兒跟六爺說。」慈安太后接下來又談一件大事,「左宗棠上了一個摺子,說新疆要派一個總督、一個巡撫。總督駐烏魯木齊,巡撫駐阿克魯,請朝廷先派定了人,讓他們去創辦行省。」

  「現在不是時候!」

  「六爺也這麼說。伊犁還沒有收復,只能擱一擱再說,這個摺子也不發抄,免得影響人心。」

  「很好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深表嘉許。

  「六爺又談了一件事,說接到肅州的信,左宗棠出嘉峪關到哈密去了。帶了一樣東西,」慈安太后說:「你再也想不到的,是一口棺木。」

 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深為注意,一雙半閉著的眼,倏然大張,睫毛閃閃地望著慈安太后問:「真有這話?」

  「想來不假。六爺說,左宗棠忠勇可嘉。不過……」

  「不過怎麼樣?」慈禧太后搶著問。

  「不過有傷國體。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搖搖頭,身子往後一仰,是大不以為然而不願指責恭王的神氣。

  「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。」慈安太后有惻然之色:「這麼熱的天,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地方,抬著棺木去拚老命!想想,唉,真是!」

  慈禧太后不作聲,靜靜地靠在軟椅上,兩手交叉在胸前,雙眼一眨一眨地,竟似無視于慈安太后在她面前。

  這神情像是有什麼大疑難待決似的,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問:「你在想什麼呀?」

  慈禧太后緩緩地轉過眼來,眼中感喟無限,「他們爺兒倆,總是想跟洋人拚一拚,好好見個勝仗,才能挺起腰板來舒口氣。這個願心,不知道那一天才能了?」

 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,方始說了句:「打仗也得要有人。」

  「人不是沒有。人心不齊!左宗棠要打,李鴻章不肯打;李鴻藻要打,沈桂芬不肯打;老七要打,老六不肯打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咱們倆不也是嗎?」

  「我沒有主意。」慈安太后又說:「不過,即便打仗,總得要有點兒把握才行。就算有人,就算人心齊了,也得要有錢,北洋買兩條鐵甲船,就得二百萬銀子,怎麼得了?」

  提到錢上面,慈禧太后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困惑,談海防、談邊防,動輒上千萬銀子的事,她也總是聽從軍機的調度,說給多少就是多少。但是,平日說得天花亂墜,一旦有事,又總是困難重重。錢都花得那裡去了呢?左宗棠西征,一年六七百萬銀子的軍餉,到底也還落個「抬棺木拚老命」的報答,此外就算不清那盤帳了。

  她在想,古語說的是「天子富有四海」,而太后則是「以天下養」。當初修園,大小臣工,無不力諫,說話在道理上,不能不聽,其實全不是那回事!要花大家花,要揮霍大家揮霍,無論如何以垂簾的太后來說,總該與眾不同,「與其別人來花,不如我自己來花!」她這樣在想,然而她也還是不明白,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?

  為了兩件大事,或者說只是一件大事:是和是戰?慈安太后終於知難而退,不能不請慈禧太后來跟「六爺」及軍機大臣當面商議。

  第一件事是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,說話的人越來越多,李鴻章、劉坤一這一北一南,疆吏領袖的兩總督,固然早有建議,宜乎赦減,現在則連曾紀澤亦隱然表示,赦免崇厚的罪名,為對俄國有和平了結的誠意的起碼表示。同時據李鴻章奏報,英國公使威妥瑪及法國新任公使寶海,亦都要求,唯有赦崇厚的罪,方有和平了結的可能。

  如果不願和平了結,自然是不惜一戰,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說的:打仗要人要錢。要人還可以仔細搜羅,要錢則非各省盡力不可。但是河南巡撫塗宗瀛和江蘇巡撫吳元炳,都上奏表明,又要京餉,又要協餉,又要籌撥海防經費,實在是勢難兼顧。由此可見,都是跟李鴻章一鼻孔出氣。朝廷如果一定要開仗,連江蘇這樣富庶的地方,都無法額外解款,那麼一旦決裂,後援不繼,豈非自速其敗?

  和既不甘,戰則難敵。慈禧太后應慈安太后要求,扶病出臨,接見軍機,要徹底定一和戰大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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