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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五


  一退了朝,慈安太后如釋重負,回到鐘粹宮不住長長地舒氣。有這一番經驗,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,暗暗自語:「看人挑擔不吃力,真虧她!」

  當然,熟能生巧,慢慢摸得清頭緒了,也就能夠自作裁決了。沈桂芬每日見面,發言雖少,卻比平日格外用心,看看時機已到,將榮祿的那件案子翻了出來。

  這件案子,還是榮祿奉旨辦理慈禧太后普陀峪「萬年吉地」的時候發生的。陵工一向是好差使,但責任也特重,絲毫出不得錯,只是那時的榮祿正在風頭上,不免馬虎。有個被革了職的知縣馬河圖,謀求陵差,照例不可,而榮祿用了他當「監修」,為人參了一本。有慈禧太后在,這件案子被壓了下來,此刻舊事重提,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個尚書,翁同龢的拜把兄弟,當過弘德殿諳達的廣壽商議,擬定了榮祿的處分。

  議定罪名,向來是有律依律、無律比附,這比附上就大有伸縮的餘地,如果比照長官失察的罪名,不過罰薪的處分,而沈桂芬擬的是「比照提督總兵徇情濫舉匪人例」。這是極重的罪名,提督、總兵奉命征剿土匪,受有賄賂,不剿而撫,保舉匪人充任官職,結果複叛,就象當年苗沛霖的那種情形,則此保舉的武官,丟腦袋亦不算意外。

  罪名雖重,擬的處分卻輕,「降二級調用」,而輕中有重,「不准抵銷」。罪名有時不怕重,那怕革職,只要有機會,一道恩旨,開複處分,就可無事,如果「降級」而不得用「加級」之功抵過,那就非降官不可。沈桂芬是想了好久,才想出這麼一招「綿裹針」來治榮祿。

  不僅如此,他還特地在折尾聲明:「此系察議,可否改為降一級調用,請旨辦理。」意思還是為榮祿乞恩。

  「怎麼叫『察議』?」慈安太后問。

  「這是明載在大清會典上的。」恭王答道:「看情節輕重,斟量處分,叫做『察議』。按律治罪,就是『議處』。」

  「提督、總兵徇情濫舉匪人,是很重的罪!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這麼說,是擬得輕了?」

  恭王一時答不上來。是輕是重,他肚子裡明白。榮祿一向走醇王的門路,他當然無所用其庇護,但私交也很不錯,似乎又該替他說話。就這躊躇之時,寶鋆越次答奏了。

  「是。」他說:「回母后皇太后的話,這個處分,按大清律來說,是很輕的了。」

  「既然已擬得輕了,就不用再改。」慈安太后很熟練地說:「依兵部原議。」

  上諭未發,榮祿就已得到消息「哼!」他憤憤地說,「別樣都還罷了,折尾的聲明,不是貓哭耗子?我不領他這個情。」接著便請幕友擬奏摺「謝恩」,同時請病假,意思是不想再補降兩級的缺,當過從一品的尚書,再補上個從二品的缺,面子上未免難看。

  這個要求當然能夠如願。事實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個難題,因為文職正二品的缺極少,武職的正二品則是很多,象步軍統領所屬的左右翼總兵就是,但這是榮祿十年前的舊職,自然不便再派。此外則各省駐防將軍屬下,專管一城的都統,亦是正二品,榮祿既在病中,不便外放,就能放也嫌委屈。所以他的奏摺一上,交吏部議複時,恭王把它截留了下來,擱置在軍機處,根本不辦。

  榮祿那裡,當然有好些人去慰問,翁同龢便是其中之一。

  然而空言無補實際,榮祿決定韜光養晦,等機會報仇。

  慈禧太后的病,為了失眠和飲食無味這兩種徵象,始終去不掉,成了纏綿之疾,時好時壞,但就是好的時候,也是「多言則倦、多食則滯」,就算想問政事,也是力不從心。

  大政事只有兩件,一件是對俄交涉,一件是籌議邊防和海防。備戰求和,則和戰在未定之際。曾紀澤雖遠在英國,對於廷議紛紜,舉棋不定的情形,知道得很清楚。大計不決,交涉一定無功,因而他在倫敦,遲遲其行,只是與總理衙門函電往還,反復討論,要先定出一個交涉的宗旨來,方願啟程。

  和戰大計則不但朝中爭得很厲害,督撫中亦分成兩派。主戰的勢孤而氣壯,那幾乎就是左宗棠一個人。主和的則人多而情虛,因為主和便好象是退縮、懦怯,一定挨駡,因此為頭的李鴻章,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。兩江總督劉坤一奉召入覲,過天津時曾有一番密談,決定諫勸持重,理由是海防不足恃,萬不可開釁。他們一方面分別上奏,請寬減崇厚的罪名,以為轉圜之計,一方面由李鴻章側面鼓勵英國公使威妥瑪出面調停中俄糾紛。

  主和派漸漸占了上風,在翁同龢的全力遊說之下,連一向態度最激烈的醇王,也改變了主意,不主張遽爾決裂。同時,在籍養病的郭嵩燾,也上了一個奏摺,洋洋數千言,分析對俄交涉的事理,主張遣派專使實地調查,伊犁盡可暫緩收回。崇厚的罪名,應當符合萬國公法的規定。而且很不客氣地說:「廷臣主戰乃一隅之見。」

  由於郭嵩燾的精通洋務,他的意見,自然受人重視,因而主和派的聲勢越振。原來主戰的高談闊論,主和的曲曲調停,有各行其是,不相為謀之勢,此刻則以開議無法再緩,而崇厚的能否免死,便成了和戰大計中的一個關鍵。就在這時候,鮑超奉召入京,他的出處,又是和戰大計的一個表徵。因而主戰主和雙方,無不注視慈安太后召見鮑超,作何表示?

  鮑超還是第一次進京。當然也是第一次謁見慈安太后。在天津便由李鴻章一再教導,如何行禮、如何奏對,一再演習,所以召見的儀注,絲毫不誤,入門磕頭,請安謝恩,然後跪著等候垂詢。

  慈安太后先問了路上的情形,然後照例問百姓:「四川的百姓,日子過得好不好?」

  「賢臣丁寶楨,操守好廉潔的。」鮑超用濃重的川東口音答道,「百姓安堵如常。」

  「沿途百姓呢?看過去還平安?」

  「仰賴天恩。百姓平安。」

  「今年年成好不好?」

  「沿路看年成都不壞。『小春』都收起了。」

 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問:「你在路上走了幾天?」

  鮑超詫異,這話剛才問旅途的情形,已經答奏過了,何以又問?他總以為問過例行的關切民瘼的話,總要提到對俄的軍務部署,打點著一肚子的話,一時還沒有機會陳述,只好將說過的話再說一遍:「坐輪船坐了十幾天,沿途吃藥,水陸都耽擱了,走了一個多月才到天津。」

  「沿途吃藥?」慈安太后問道:「你身子有那些不爽快?」

  這一問,算是接上了話題,鮑超精神抖擻地答道:「奴才在家鄉,接到各處來信,說的不同,有說古北口已經開仗,俄國兵船到了天津,京城吃緊,奴才恨不得插翅飛來。故而奉到聖旨,連夜請人起稿,奏報起程日期,好教朝廷放心。奴才一面又連夜修起書信,給各省舊部,叫他們到湖北水陸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,聽奴才的資訊。奴才另外又請人寫奏摺,請旨招募勇丁。奴才心想,等奏摺批下來再作道理,時候就晚了,所以奴才迎著上來,免得一來一往,多費工夫。奴才晝夜籌畫,睡不得幾個時辰,奴才的小婆子勸奴才歇歇。奴才心想,國事這樣子緊急,臣子那忍心偷閒?因此上,肺家受了寒,咳嗽得厲害了,牽動舊傷。」

  「噢,你沿途在那幾處服藥?」

  「在宜昌服了五劑。到天津,李鴻章看奴才的氣色不好,留住在他那裡,又服了好幾劑。」

  「你是要緊的人,服藥要謹慎。」慈安太后有些詞窮似的,接著,便問了句:「你覺得那裡的醫生好?」

  「都平常。」

  「到底那個醫生靠得住些?」

  鮑超不明白,慈安太后為何要打破沙鍋問到底?想了想答道:「李鴻章薦的醫生,藥倒還覺得平和。」

  慈安太后點點頭,換了個話題:「你是跟著曾國藩打仗?」

  這何消問得?然而不能不答:「奴才原是跟著向榮出師廣西,追賊追到湖南,曾國藩調奴才管帶水師,隨同楊岳斌將江面肅清。後來胡林翼調奴才統帶陸路,招募霆軍各營,隨同曾國藩打仗。」

  「你打過好多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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