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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三


  「主子聖體欠安,別人不知道,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麼來的。饒是這麼費心費力,還受人的氣,奴才替主子……」

  說到最後,竟是哽咽著無以畢其詞。慈禧太后一驚,急急問道:「你是怎麼啦?」

  「奴才,奴才想想,替主子委屈。」

  李蓮英居然淚流滿面。慈禧太后感動得不得了,又難過,又高興,又驚異,竟是這樣子忠心耿耿,實在難得。

  「你用不著替我委屈。」她點點頭說,「你有這點孝心,不枉我看重你。俗語說得好,『不要氣,只要記』,你也記著今天這一段,大家走著瞧吧!起來,拿藥我吃!」

 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藥,此刻不待相勸,自動要藥來服,似乎全是看在他的「孝心」上面。李蓮英自然奉命唯謹,趕緊站起身來,從條案上的銀盒子裡,取出一包由太醫院特地配製,平肝清火的丸藥,打開來放在託盤裡,送到慈禧太后面前。

  不知是藥的功效,還是由於李蓮英的孝心,慈禧太后覺得比剛才舒服得多,精神一振,便又說道:「看看還有幾條,把它念完了。」

  李蓮英很知道分寸,這些大事上,他不敢勸慈禧太后節勞,要避干預政事的嫌疑,於是仔細看了看答道:「還有兩條。」

  接著,便不疾不徐地念道:「此次開辦東北兩路邊防,需費浩繁,現在部庫支絀,必須先時措置,以備不虞。著戶部通盤籌畫,先將各省丁、漕、鹽、關,實力整頓,並將厘金、洋藥稅等項,責成督撫,力除中飽,毋任有濫支侵蝕情弊,俾資應用。惟邊防刻即舉辦,需餉甚急,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……」

  念到這裡,慈禧太后突然打斷:「慢著!」

  於是李蓮英住口無聲,很小心地抬眼偷覷,只見慈禧太后凝視著空中,卻不是空中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,迷惘的眼神,不知是悲傷還是悵惘?只看得出她是在盡力搜索著記憶,睫毛眨動得越來越快,雙眉越擰越緊,是很吃力的神氣。

  終於眉目舒展了,視線落下來看到李蓮英謹慎而關切的神色,她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我想起來了!皇帝親政的第一天,軍機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,就是『提存四成洋稅』。一晃兒七年了。唉!」她歎口氣又問:「今兒幾時?」

  「昨兒『燕九節』,今兒正月二十。」

  「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親政。差六天,整整七年。」

  原來她口中的皇帝,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長春宮寢殿中的小皇帝,是指出「天花」賓天的先帝。李蓮英很奇怪,慈禧太后念及獨子,似乎感慨多於悲悼。這仿佛證實了沈蘭玉他們平日閒談中所透露的,當年母子感情不和的傳說,因此他不敢多說,只這樣答道:「奴才進宮晚,沒有趕上同治爺在的日子。」

  「唉!」慈禧太后搖搖頭,似乎不願再提先帝,接著又說一聲:「往下念吧!」

  李蓮英答應一聲,找著成段落之處念起:「惟邊防刻即舉辦,需餉甚急,擬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,酌撥鉅款,以應急需;一面按年指撥各省有著的項,俾無缺誤。其西征專餉,津防水陸各軍,北洋海防經費,及淮軍專餉,擬著戶部分飭各省關,按年全數解足。東三省練餉、協餉,各省關未能解足者,亦著勒限解清。」

  念完了這一條,要等慈禧太后考慮,李蓮英起身替她換了熱茶。她捧著茶杯出了半天的神,忽然問道:「在山西辦賑的閻侍郎,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?」

  這是指工部侍郎閻敬銘。李蓮英常為慈禧太后讀奏摺,山西大旱的賑務及善後事宜,常由巡撫曾國荃與閻敬銘會銜出奏,他如果說不知道,就是欺罔,李蓮英便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你聽說了沒有,他在山西怎麼樣?」

  李蓮英略想一想答道:「奴才有親戚從山西逃荒來的,多說朝廷派閻侍郎辦賑,就是天大的恩典。閻侍郎辦事很認真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慈禧太后沒有再往下說,李蓮英卻有些猜到了,正在談籌餉,忽然提到閻敬銘,看來是要將他調到戶部來辦事。

  由於奏摺太多,慈禧太后昨夜不免過勞,這天起身,精神委頓,視朝比平日晚了許多。因此,恭王和軍機大臣,都在養心殿廊下待命,小聲談著她的病情,憂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場大病來。

  「說實在的,西聖真該好好息一陣子。不過,這話不便進諫。」

  「請福晉進宮的時候,不妨勸一勸。」寶鋆提議。

  恭王點點頭,正要想說什麼,聽有太監傳呼之聲,知道西宮太后出臨,便住了口,靜待「叫起」。

  等兩宮太後坐著軟轎駕到,恭王領頭站班迎接,大家不約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顏色,但見她臉黃黃地,又幹又瘦,一雙眼中顯露出無限的疲憊,不住用手絹捂著嘴乾咳,那副病容,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飾的了。

  她自己亦不諱言,等跪安已畢,首先就說:「我身子很不好!怕有一場大病。」

  「近來天時不正,請聖母皇太后多加頤養。」恭王這句話空泛之極,自覺毫無意味,但不這麼說又怎麼說?躊躇了一下,加上一句:「臣等奉職無狀,上勞聖慮,真正無地自容。」

  「也不能怪你們。」

  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,咳嗽不止,臉都脹紅了。殿上不准有太監、宮女伺候,恭王等人又無能為力,只能瞪著眼著急,於是只好慈安太后來照料,替她捶背,又拿茶碗送到她唇邊,亂了好一陣,才能安靜下來。

  「唉!」慈禧太后喘著氣,斷斷續續地說,「你們籌議邊防的摺子,我都看了。曾紀澤由英國到俄國,得要些日子,到了能不能馬上開議?開了議,會不會有結果?都難說得很。夜長夢多,實在教人不放心。」

  「眼前總還不要緊。」恭王答說,「俄國就是有心挑釁,它那裡調兵遣將,也得有些日子。臣已叫總理衙門,多訂各地方的新聞紙,如果俄國有什麼動靜,新聞紙上一定有消息。目下還看不出什麼。」

  「它要調兵遣將,自然是在暗中行事。就算它沒有動靜,我們也不能不防。」

  「是!臣等仰體聖意,自然要作備戰求和的佈置。」恭王又說,「連年西征,海防經費,未免不足。能夠不決裂最好,不然……」

  「不然怎麼樣?」慈禧太后毫不放鬆地追問,「不然,就看著俄國兵打過來?」

  這是碰了個釘子。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說話,「那自然沒有這個道理。臣是說,能夠求全,暫時不妨委屈。真的要開仗,」他很吃力地說,「也只有全力周旋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:「李鴻章怎麼說?北洋海口,他有沒有守得住的把握?」

  「北洋海口,關乎京師安危,李鴻章當然要出死力把守。他籌防已有多年,戰艦炮臺,大致有了個規模。臣前天接到李鴻章來信,預備在煙臺、大連灣佈防。奉天營口,亦是北洋的範圍,自然也要責成李鴻章統籌兼顧。不過,水師究嫌不足,只有著力整頓步兵,劉銘傳是淮軍宿將,要不要調到天津來,等李鴻章奏明瞭,臣等再請旨辦理。」

  「北洋有李鴻章,西路有左宗棠,大致可以放心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我不放心的是東三省,聽說俄國人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地方,很費了些經營,那一帶要不要添兵添將,能有什麼得力的人派過去,你們複奏的摺子上,怎麼不提?」

  「用人大政,臣等未敢擅擬,原打算面奏取旨辦理。」

  恭王這幾句話,答得很得體,「未敢擅擬」的說法,倒也不是故作恭順,取悅太后,確是有不便事先形諸筆墨的窒礙,因為佈置邊防的用人,關係軍情,宜乎慎密。同時有些宿將,解甲歸田以後,大起園林,廣置姬妾,正在享福,能不能再用,肯不肯複出,在在都成疑問,亦不便貿然建議複召。

  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,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,於是根據複奏的八條,一項一項細細核議。議到傳午膳的時候,還只議了一半,暫時休息。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傳膳,同時吩咐撤禦膳賞恭王和軍機大臣,傳諭就在養心殿的梅塢食用。

  膳罷覆議,慈禧太后的神情越發委頓,不過這是少有的大事,當然不能半途而廢,強打精神議完,卻還不能回寢宮休息,得要等著看軍機承旨所擬的上諭。

  於是,軍機章京全體動手,分頭擬旨,一道明發、十幾道廷寄。其中「籌備邊防事宜」一事,析而為八,開頭都用「此次俄國與崇厚所議條約」這句話領起,以下的措詞,各不相同。李鴻章與左宗棠是「朝廷柱石」,對他們無機密可言,所以將朝廷的本意,坦率相告,條約因為「多所要求,萬難允准,雖已另派曾紀澤往議,而該國心懷叵測,詭譎多端,不可不先事防範,用折狡謀。」此外就不便讓他們與聞大計廟算了。或者說俄國」難保不滋生事端」,或者說「邊備自不容緩」,飭令著意整頓防務,並不曾透露不惜一戰的決心。

  先是這八道廷寄,多則千言,少亦有五六百字,連擬帶抄,加上沈桂芬、王文韶的幫忙,也費了一個多時辰,才得妥帖,送給恭王核看。

  「我不必再看。宮門快下鑰了,趕緊送上去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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