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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二


  正月初八,李鴻藻朝珠補褂,天不亮進宮遞喪服已滿,請安報到的奏摺。當時召見,慈禧太後面許:「李鴻藻仍在軍機大臣上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。」

  朝旨一降,賀客盈門。張之洞是早已就有「先知」的,一早趕到李鴻藻家,等到了好消息,義不容辭地為李鴻藻分勞,興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賓客。

  賓客中最為人注目的,自然是沈桂芬。他的氣量雖狹,然而城府極深,到李家致賀時,神態極其從容,並且不是道個賀,做到了應酬的禮節,隨即告辭,而是閒逸地坐下來,與熟人閒聊,做足了與李鴻藻交情很厚,而且熟不拘禮的樣子。

  他本籍吳江,寄籍宛平,亦算是順天和直隸的同鄉,所以張之洞與李鴻藻商議,利用山西賑災的餘款,建立「畿輔先賢祠」,他亦是贊助人之一,這時候便正好談這件事。

  「先賢祠去年七月落成,今年是第一個年,」沈桂芬看著張之洞說:「香濤,該有一番舉動吧?」

  「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禮。今年第一個年,自當別論。」

  於是彼此商定,正月裡舉行一次祭典。

  張之洞跟沈桂芬談「畿輔先賢祠」,談得十分投機,可是議論時向,就格格不入了。當時,崇厚失職,薦主不能無咎,這些追究責任上的話,張之洞是不會提到的,他所談的是邊防,如何起用宿將、如何購置新式槍械、如何擇要防守,口講指劃,旁若無人。而在舉座側目之中,獨有沈桂芬不斷搖頭,間或夾以無聲的冷笑,那種輕視的神態,對興高采烈的張之洞來說,仿佛兜頭一盆冷水。

  「事非經過不知難。」等張之洞的話告一段落時,沈桂芬接口說道:「局外人的高論,可以揀有理的說,自然動聽,局中人不尚空談,要講實際。香濤,有一天你執了政,記著我今天的話。」說著,隨即起身,神色不動地拱拱手:「失陪了。」

  這個軟釘子,碰得張之洞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,心裡好不是滋味。過後思量,越想越不服氣,沈桂芬總當清流論政,無非書生之見,紙上談兵,倒偏要做個樣子他看看。

  於是他想到了一個人:吳大澂。

  吳大澂從陝甘學政任滿回京,不久因為山西、河南、陝西大旱,奉旨會辦賑務,躬曆災區,不避辛勞,救的人很不少。陝甘總督左宗棠、直隸總督李鴻章、山西巡撫曾國荃,都在奏摺中說他的好話。慈禧太后決定將他外放,翰林出任地方官,不是知府,就是道員,吳大澂放的是河南河北道,駐河南武陟,照例兼管河務水利。

  這個缺分很苦,但東有開封、西有洛陽,南岸就是滎陽、汜水,正是中原古戰場之地。吳大澂雖是蘇州人,卻深慕他的鄉先賢,明朝的韓雍。他平時喜歡談兵,經常與親兵在一起練洋槍打靶,頗有「準頭」,沾沾自喜,所以到了這個地方,斜陽影裡憑弔古跡,策馬高崗,攬轡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。他又跟潘祖蔭同好,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,打靶之暇,摩抄碑版金石,頗得意於他自己的那副儒將派頭,因而一時也不想求什麼升遷。

  對俄的糾紛一起,象他這樣的人,自然不會沉默,他跟張之洞意氣相投,平時常有書信往來,這時候自是洋洋灑灑,大談籌邊之計。其時由於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發,做學問正流行研究西北地理,吳大澂的同鄉,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這一科的狀元洪鈞,就是專門搞這一套的。吳大澂亦頗有所知,因而論到西北、東北的山川形勢,頭頭是道。張之洞靈機一動,認為吳大澂應可以有一番作為。

 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氣,當時便檢出吳大澂最近寫來的兩通長函,送給李鴻藻去看,要求李鴻藻保薦吳大澂帶兵籌邊。

  慈禧太后此時已經打定主意,跟俄國能善罷甘休,還則罷了,不然就得開仗。所以每天催恭王籌畫邊防,整頓戰備,一等有了成議,下詔求賢,自是當務之急,宿將鮑超,決定起用,連充了軍的陳國瑞亦打算赦他回來效力。見此情形,李鴻藻覺得保薦吳大澂,正是人臣事君應有之義,因而一口答應了張之洞的要求。

  話雖如此,也不能貿然舉薦。李鴻藻雖然名心稍重,但為人誠懇,他覺得保舉人才,雖是大臣的報國之道,但亦須為被保舉的人,謀一個能夠發揮所長,將帥和協的善地,才算盡了提攜的責任。

  經過與張之洞的一番籌議,李鴻藻為吳大澂找到了一個人地相宜的差使,只待正月十七的會議過後,就可進行。

  正月十七在內閣的會議,要議的是兩件大事。一件是崇厚的罪名,刑部司官已經過細心推求,擬了一個奏稿作為會議的根據。說他「違訓越權」是句籠統的話,到底如何「越權」,如何「違訓」?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個適當的比附。看來看去有一條「增減制書律」可以比照,對外國的條約,須奏奉欽定,即與「制敕」無異。「增減制書」的行為,自有已行、未行的區別,雖然條約未奉批准,但已畫押用印,就是「已行」,而「增減制書已行」者,是斬監候的罪。

 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決,無人提到異議,議罪一事,就算定讞。另一件事是總理衙門所上的一個摺子,事宜是「籌備邊防事宜」,一共八條,洋洋數千言之多,範圍太廣,無從議起,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時間,也沒有那麼多工夫來細心研究,紛紛畫押,草草成議,由內閣具奏,聽候聖裁。

  ※ ※ ※

  對慈禧太后來說,這個會議籌備邊防事宜的奏摺,光是看一遍,就是很沉重的負擔,因為她從開年以來,精神一直不好,過分勞累和憂急,加上飲食失調,傷了脾胃,以致夜不成寐,並有盜汗,但不能不強打精神,力疾從公。

  內閣的複奏是由李蓮英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,念給她聽的。茲事體大,未跟軍機當面商談以前,無法作任何決定,能決定的是崇厚的罪名,不過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。

  將「東佛爺」請到長春宮,慈禧太后為她解釋,刑部按律定罪,只要是這個罪名,便是「斬監候」,沒有寬減的可能。

  「崇厚當然糊塗該死。不過既說按律定罪,到底是已行、未行,得要辨一辨清楚。」慈安太后問道:「不是說,條約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數?那就不是「已行」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不是!」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,所以聲音僵直,竟是一個釘子碰了回去,「如果是『未行』,就不會有眼前這麼大的麻煩!『斬監候』還是便宜他的,且莫說雍正、乾隆年間,只怕先帝在日,他都逃不掉『斬立決』的罪。」

  慈安太后默然。過了一會便站起身來,說一聲:「傳轎!」

  連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問,就回自己宮裡去了。

  象這樣怫然而去的情形,是極少有的,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。

 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刹那間事,一轉眼看到厚厚的一疊奏摺,不由得便把這兩三個月來,操勞國事所感到的種種焦急、氣憤、憂愁、深夜不寐、彷徨無計的苦楚,都想了起來,覺得自己就算言語失檢,慈安太后也應該體諒,何苦如此認真?她不體諒有病的人肝火旺,莫非有病的人,例該受委屈?

  這樣轉著念頭,便覺得胸膈之間象有個痞塊往來衝突,五中焦躁,怎麼樣也咽不下那口怨氣。

  「哼!」她冷笑著,「居然給臉子我看!」

  聽語氣不象自言自語,李蓮英便需答話,他趴下來磕一個頭:「奴才有句話,不知道當說不當說?」

  「什麼話?」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說:「你可別也來氣我!」

  「不怪主子生氣,奴才也不服。不過,話說回來,誰也沒法兒替主子分勞分憂,國家大事,全靠主子操心,千不念,萬不念,只念著天下少不得主子。」李蓮英又磕一個頭:「奴才嘴笨,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。」

  他雖說不出來,慈禧太后卻懂他的意思,畢竟還有個人瞭解自己的甘苦!這樣想著,心裡好過了些,對李蓮英當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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