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三〇一


  等安頓停當,提牢廳主事,陪著直隸司郎中來作照例的「訊問」,其實是奉文煜之命,特來安慰。不過公事當然也要交代,請崇厚自己寫一份「親供」,約定第二天上午來取。

  費了半夜工夫,將親供寫好,另外又寫了一封信,這是給沈桂芬的,自陳無狀以外,少不得還要重重拜託。寫完交給聽差,找到看守火房的隸役,花了一百兩銀子,將信悄悄遞了出去。

  就是崇厚不寫信,沈桂芬也要相救,不過他的處境也很難。保舉非人,成了眾矢之的,盛昱甚至在嚴劾崇厚的奏摺上,彰明較著地指出,沈桂芬應該聯帶負責。

  「崇地山昏憒糊塗,我也知人不明,都難辭其咎。不過,王爺,」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法,「千萬不能決裂,論將、論兵、論餉,一無可恃。無論如何要挽回天意。」

  「天意」與前不同,慈禧太后本來倒還持重,自從連日單獨召見惇、醇兩王,態度大變,口口聲聲「忍無可忍」,非打不可恭王為此十分煩心,所以聽了沈桂芬的話,只是搖頭不語。

  「五爺是說過算完,七爺倒是有點兒靜極思動,不過也不難對付。」寶鋆說道,「難對付的是『翰林四諫』,這一回張香濤可真是大賣氣力了。我就不明白,他一天兩三封信寫給蘭蓀,那兒有那麼多話好談呐?」

  「蘭蓀的服制快滿了。」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。

  這句話意義深長,恭王和寶鋆不由得都認真地去想,想的是李鴻藻服闕以後的安排。

  「樞廷滿六個人是個忌諱。我看……,」恭王慢吞吞地說,「如今也說不得了。」

  這是主張仍舊讓李鴻藻回軍機,自然不是沈桂芬所願意的。但清流都以李鴻藻的態度為轉移,特別是張之洞的大賣氣力,一方面可以說是對沈桂芬的示威,另一方面亦不妨說是為李鴻藻複起問政作前驅。如果不這麼安排,清流群起而攻,非搞得焦頭爛額不可。

  沈桂芬的心思極其細密,在他與李鴻藻之間,還留著一條線,就是翁同龢。這時便想到不妨仍舊利用這條線,先通個款曲,倒是轉變局勢的一個關鍵。

  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找到翁同龢,讓他到李鴻藻那裡報個信,以為安撫之計。

  翁同龢這時已成南派的大將,與沈桂芬的往來形跡,當然不會象張之洞之于李鴻藻那樣,無一日沒有信,無三日不面談,但交往雖疏,默契甚深,而在這次由崇厚的荒謬所引起的政潮中,更為沈桂芬出了大力。

  翁同龢也是以「正色立朝」自命的人,而在士論慷慨,紛紛言戰的奮發氣氛之下,他居然做了個甘冒天下大不韙的舉動,主張緩索伊犁。這個說帖又非專論「俄事」,而是談時政,建議裁天下綠營,革除各海關中飽的積弊,等於是說兵不可恃,餉亦難籌,無形中為「緩索伊犁」的主張作了個注腳。而這一套說法,誰都看得出來,是為沈桂芬聲援,抵擋主戰的論調。

  此刻又接受了沈桂芬的委託,雖只是傳一句話的事,關係極大,翁同龢的做法很聰明,借談論對俄國的交涉為名,隱約表示李鴻藻將重入軍機,與聞大政,所以來說明作緩索伊犁這個主張的理由,希望取得支援。

  李鴻藻當然明白,這是沈桂芬的暗送秋波,但是他覺得無須見情,服闕複起,重入樞廷,在他是深有信心的。退一步而言,倘或聖眷已衰,恭王亦不念舊情,那麼,沈桂芬亦是無能為力的。

  由於反應不如理想,沈桂芬便又下了一著棋。十二月二十六日王公大臣在總理衙門會商對俄交涉,請旨特派張之洞到場,以備諮商。這樣做法,既是籠絡張之洞,又是尊重李鴻藻,而且將局外人拉入局中來同嘗甘苦,便不能再放言高論,盡出難題,所以這是一著以守為攻的絕妙好棋。

  十二月二十六下午王公大臣在總理衙門會議,未議之前,先看「上頭」交下來的折件。言路廣開,又是這種人人可以發抒憂時愛國偉論的大題目,所以京官中凡是關心時局而又拿得出見解的,以上折「言俄事」為時髦。官小的照例由本衙門堂官代奏,慈禧太后也看不了那許多,一概發交軍機處,由總理衙門並議具奏。

  因此,這天三五成群,一面並頭看折,一面議論紛紛,亂了好一陣,才得靜下來。主持會議的恭王便說:「今日之會,不談和戰大計,只談改議俄約。總署擬了個稿子在這裡,請各位看看!」

  總理衙門的建議是,另派使臣,改議條約。這也是正辦,大家都無話說,只是奉旨參與會議的張之洞是例外,他說另派使臣,有辱國體,不妨叫駐俄參贊,署理公使的邵友濂,先探一探俄國的意向,再作道理。

  「電信往來,大費周折,也怕電信中說不清楚。」恭王從容說道:「事不宜緩,就是另派使臣,到俄國京城,也得兩三個月的工夫,不知開議何日。我看,就這樣辦吧?」

  張之洞雖有許多議論要發,無奈孤掌難鳴,而且也不願過於跟恭王抗爭,終於在奏稿上署了名。無形中等於代表清流,贊成和平了結。

  總理衙門的會議一散,隨即在恭王府又有另一個會議,商量另派使臣的人選。這又是一個難題,要將崇厚已畫了押的條約推翻,改立新約,幾乎是不可能的事,清議如此憤慨激烈,誰也不肯擔此辱國的罪過。而況俄國在萬里以外,苦寒之地,又值隆冬,這趟辛苦,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,因而在現在夠資格持節奉使的官員中,一個一個地數,怎麼樣也找不出適當的人選。

  本想起用郭嵩燾,以他對洋務的熟悉,應是唯一夠格的人,但郭嵩燾奉命出使英國,由於副使劉錫鴻的事事掣肘,不得不告病辭官。回到湖南家鄉,又飽受譏辱,罵他媚外,罵他忘本,因而異常灰心,決不肯再來蹚這遭渾水,還是趁早不作此想,免得白白耽誤工夫的好。

  ※ ※ ※

  最後還是沈桂芬想到一個人,就是郭嵩燾的後任,光緒四年出使英國的曾紀澤。

  「到底找對了!」寶鋆如釋重負,長長地舒了口氣,「這是獨一無二的人!才具、年紀、身分,還有他老太爺的余蔭,足可勾當此事。」

  曾紀澤對洋務的瞭解,不下於郭嵩燾,年紀也還輕,萬里奔波,力所勝任,本人是襲封的一等毅勇侯,足以見重于俄國君臣,交涉比較容易著手。最好的就是所謂「他老太爺的余蔭」,曾國藩勳業彪炳,門生故吏滿天下,看這份上,將來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處,大家也不好意思苛責。曾紀澤能夠不挨駡,那麼總理衙門十大臣,連帶也就可以少受責備了。

  「好!」恭王也點頭,而且有更進一步的看法:「曾家受恩深重,曾劼剛勳臣之後,與國同休戚,想來他明知艱巨,也說不出推諉的話。就照此回奏,上頭沒有不准的道理。」

  「崇地山的罪名如何?」寶鋆又說:「各國公使一起抗議,這情形也得讓上頭知道才好!」

  「不好!」恭王很率直地駁他,「『西邊』最討厭聽這些話,以為洋人處處挾制,如果不問到,不必多說。」

  「是!」沈桂芬看了寶鋆一眼,「崇地山少不得先受點委屈,他不受委屈,大事不能了,大事一了,他也不會有什麼大禍。」

  寶鋆細想一想果然。倘或大局決裂,崇厚當然要掉腦袋,不然就有點師出無名了。若是曾紀澤到了俄國,能把交涉辦了下來,則依萬國公法,沒有殺崇厚的道理。而且將來轉圜的辦法多得很,譬如授意曾紀澤,假託俄國人的要求,開釋崇厚,表示議和的誠意,就是很好的一種做法。

  「我已經托徐頌閣跟潘伯寅致意了,」沈桂芬說,「刑部預備複奏,請王大臣會議定罪,這又可以緩一口氣。」

  徐頌閣就是徐郙,江蘇嘉定人,同治元年的狀元,現在當詹事府正詹,在南書房行走。沈桂芬用翁同龢疏通李鴻藻,以徐郙聯絡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,是南派「連衡」、「合縱」的妙用。

  這個年當然過得不輕鬆,但同樣沉重的心境中,畢竟還有區別。一種是沉重得幾乎承擔不住,只想卸載負荷,好好喘息一會;一種是沉重得精神抖擻,整頓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擔子挑起來,這就是沈桂芬與李鴻藻,也是南派與北派大概的區別。

  年初三,慈禧太后就跟軍機見面。清朝以勤政為家法,大年初一辦理政務,不足為奇,但總是虛應故事,不甚費心的事居多。這一天不然,從辰初見面,足足談了兩個鐘頭方始結束。

  接著,便連發了好幾道上諭,最重要的是派曾紀澤充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。這一次崇厚奉命使俄,所議的條約章程,不合朝廷的原意,由曾紀澤將「應辦事件再行商辦」,宗旨是「期妥協、重邦交」。

  另一道重要的諭旨,當然是關於崇厚的。他的罪名經過再三斟酌,定了四個字:「違訓越權」。違訓則可以作為拒絕批准的理由,越權則表示崇厚所「畫押」的條約,只是他個人的私意。定這樣四個字的罪名,一方面是便於應付國際交涉,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。因為他的罪名本來應該是「喪權辱國」,如果是「乾隆爺」的年代,不待崇厚到京,半路上就會遇到欽差,出詔旨立斬。

  然而「西佛爺」的權威,也很可觀了。正月初三奉明發上諭,根據刑部的奏請,將崇厚的罪名交由親王、大臣會議,就沒有一個人敢為崇厚申辯。複奏說他「違訓越權,情節重大」,於是,慈禧太后進一步降旨,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,直到親郡王一起會議定罪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