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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〇


 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「謀定」。雖是紙上談兵,倒也慷慨激昂。張之洞主張分新疆、吉林、天津三處設防,責成李鴻章破敵,他振振有詞地說:「李鴻章高勳重寄,歲縻數百萬金錢,以制機器,而養淮軍,正為今日,若並不能一戰,安用重臣?伏請嚴飭李鴻章,諭以計無中變,責無旁貸,及早選將練兵,仿照法國新式,增建炮臺,戰勝酬以公侯之賞,不勝則加以不測之罪。設使以贖伊犁之二百八十萬金,雇募西洋勁卒,亦必能為我用。俄人蠶食新疆,併吞浩罕,意在拊印度之背,不特我之患,亦英之憂也,李鴻章若能悟英使輔車唇齒,理當同仇。近來之立功宿將,如彭玉麟、楊岳斌、鮑超、劉銘傳、善慶、岑毓英、郭松林、喜昌、彭楚漢、郭寶昌、曹克忠、李雲麟、陳國瑞等,或回籍,或在任,酌量宣召來京,悉令其詳議籌策,分駐京通津站,及東三省,以備不虞。山有猛虎,建威銷萌,故修武備則謀定。臣非敢迂論高談,以大局為孤注,惟深觀事變,日益艱難,西洋撓我政權,東洋思啟封疆,今俄人又故挑釁端,若更忍之讓之,從此各國相逼而來,至於忍無可忍,讓無可讓,又將奈何?無論我之禦俄,本有勝理,即或疆場之役,利鈍無常,臣料俄人雖戰,不能越嘉峪關,雖勝,不能薄甯古塔,終不至掣動全域。曠日持久,頓兵乏食、其勢自窮,何畏之有?然則及今一決,乃中國強弱之機,尤人才消長之會。此時猛將謀臣,足可一戰,若再越數年,左宗棠雖在而已衰,李鴻章未衰而將老,精銳盡澌,欲戰不能,而俄人行將城於東,屯於西,行棧於北,縱橫窟穴於口內外通衢,逼脅朝鮮。不以今日捍之於藩籬,而他日鬥之於庭戶,悔何及乎?」

  這時回疆新定,士氣奮發,所以主戰的不止張之洞,翰林、禦史紛紛上奏,意氣風發,自在意料之中。在意料之外的是,竟連向不過問洋務的萬青藜,以及坐享安閒歲月,不與朝政的肅親王隆勤,亦大發同仇敵愾的議論。

  談這件事的奏摺,一下子有十幾件之多,而且都是長篇大論,徵引今古。慈禧太后相當辛苦,慈安太后幫不了她的忙,只有深宵燈下,在李蓮英悄然侍立之下,一個人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底。

  儘管慈禧太后對處理政務,已學會了少動感情,出以冷靜的要訣,但看來看去是那些理直氣壯,大張撻伐的語句,內心不免也有些激動。洋人的鐵甲兵船,誠然是利器,但在陸路上亦未見得不能一拚,而況左宗棠鬥志既盛,士氣亦旺,張之洞的條陳,似乎有些道理。

  她心裡不斷這樣在衝動,但跟洋人開仗,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,所以始終不敢輕下決心。看得倦了,坐得累了,想得也煩了,放下奏摺,揉揉眼站起身來,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。

  李蓮英是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態的,這時便趕緊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伺候她擦臉,接著端來了一碗燕窩粥,關切地建議:「主子早點兒安置吧!」

  「我問你,」慈禧太后忽然說道,「你看,跟俄國人能不能開仗?」

  李蓮英微吃一驚,退後一步,垂手躬身:「這是國家大事,奴才不懂,更不敢瞎說。」

  「說說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奴才真的不明白。」李蓮英答道,「主子何不問問七爺?」

  這是個好主意!慈禧太后心想,這些摺子如果交到軍機處,恭王一定不以為然,還是得交內閣會議。如果議決要跟俄國人開仗,少不得起用醇王拱衛京畿,讓他參與內閣會議,先瞭解瞭解大家的意見也好。

  於是還有幾個摺子也不看了,第二天召見軍機,當面指示了處理辦法,而且指定醇王參加會議。

  清議激昂,是恭王早就聽說了的,只是想不到群情憤慨到這樣的地步!而且所說的話,仿佛是預先約定了似的,一是不惜與俄國周旋到底,二是誅崇厚以謝天下。

  大致看完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奏摺,恭王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了,「輿論如此,要想硬壓是不行的了。現在得先想法子平大家的怨氣。」他說,「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換了我也是,這口怨氣不出,逼得往打的路上走,後患無窮。」

  「是!六爺的話一針見血。」沈桂芬很見機地說:「崇地山罪有應得!不如先請旨吧。」

  「這不好!」寶鋆提出反對,「已經奉旨開缺,聽候部議,總得吏部複奏了,才談得到其他。」

  「這好辦!」恭王說道,「催一催吏部。」

  於是吏部複奏,照違制論,應予以革職的處分。軍機處由恭王具名,上了個折片:「崇厚奉命出使,並不聽候諭旨,擅自起程,情節甚重。僅予革職,不足以蔽辜,擬請先行革職拿問,交刑部治罪。」

  慈禧太后當然批准,處理的經過,相當機密,等折片交了下來,立刻封交刑部尚書潘祖蔭。打開來一看,他嚇了一大跳。

  「崇地山糟了!」他頓足長歎,心裡在想,只怕性命難保!因為看樣子非打不可,一打起來則非殺崇厚,不然不足以激勵士氣。

  潘祖蔭的名士氣味很重,一個人感歎崇厚的遭遇,竟忘了遵旨行事。他有個出入相隨的聽差,名叫潘文,人如其名,亦通文墨,且諳吏事,這時已弄清楚是怎麼回事,早拿來了公服,預備他上衙門,看看沒有動靜,不能不提醒他了。

  「老爺!欽命案子,耽誤不得。」

  「噢,噢!」潘祖蔭定定神才想起,「快套車!」

  「車子早套好了,請大人換衣服。」一面伺候他換公服,潘文一面又問,「文大人、孫大人他們,是不是先通知一聲,在衙門裡會齊?」

  「對了!要大家見一見面。就你騎著馬去走一趟吧,別人怕弄不清楚。」

  於是主僕二人,分道出發,潘祖蔭帶著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。堂官平日聚會辦事,多在後園一處叫「白雲亭」的屋子,坐定下來,立刻叫請直隸司郎中、提牢廳主事。

  司官都到了,潘祖蔭卻只跟他們說閒話。不多片刻,刑部五堂官,紛紛趕到,滿尚書是文煜,當過好些闊差使,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,跟崇厚的交情很好,他也聽到了風聲,倍感關切,所以一進門就問:「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?」

  潘祖蔭不答,只將軍機處的折片遞給他看,接著是四侍郎一一傳觀,但他們都沒有說話,要聽兩位尚書的意見。

  「伯寅,咱們倆去一趟吧?」文煜用徵詢的語氣說。

  「我還不大懂規矩。」潘祖蔭躊躇著說,「旨意中有『拿問』的字樣,措詞太嚴了。」

  大臣獲咎,即令革職查辦,亦多用「著交」的字樣,用到「拿問」,便有唯恐畏罪潛逃或自盡,鎖拿拘管的意思。果然如此,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,所以文煜不能不為他擔待。

  「崇地山不是糊塗人,決無他虞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你們預備吧!」潘祖蔭看著司官說,「崇大人崇厚,奉旨『拿問』。」

  司官同聲答應。提牢廳主事去預備「火房」,好安頓犯官,直隸司郎中點了四名皂隸,跟著潘祖蔭和文煜,直投崇厚家。崇厚已經得到沈桂芬的通知,青衣小帽,正在待罪,聽得門上一報,叫開中門迎接。

  賓主相揖,各自無言,迎入大廳,崇厚才問了句:「請示兩位,要不要設香案?」

  設香案是預備宣旨,潘祖蔭看他已知其事,而且廊下堆著行李,已有入獄的準備,便跟文煜商議,免了這道例行的手續。

  「天恩浩蕩!」文煜安慰他說,「地山,你不必戚戚。」

  潘祖蔭以刑部堂官,將要審問崇厚的身分,卻不肯這樣說話,只說了句:「就走吧!」

  於是在家人淚眼汪汪凝視之下,崇厚被「拿」。他家華麗的後檔車不能再坐,坐著刑部派來的騾車,往南而去。

  一到刑部,送入「火房」,便算收監,接著是崇厚的家人送來行李、食物、雜用器具。一半是堂官的交情,一半是他家的銀子,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。臘月十六的天氣,滴水成冰,所以崇家的四個聽差,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戶板壁,凡是縫隙,都用桑皮紙糊沒,然後升起一個大火盆,在土炕上鋪好狼皮褥子,請主人休息,那氣派倒像是欽差借客棧作行館似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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