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二九九


  「我那兒懂啊?」他歉然陪笑,「還不是得你多教導。」

  「我說呢!我在宮裡這麼多年都還不懂,你倒懂了,那不是透著新鮮嗎?」沈蘭玉再一次叮囑:「你新來乍到,可千萬別逞能!老老實實當差,別替我惹禍。」

  接著,便談當年安德海如何跋扈,最後連慈禧太后都庇護不了他的故事。李蓮英很用心地聽著,諾諾連聲。

  於是找了個機會,沈蘭玉面奏有這麼一個會梳頭的太監,慈禧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聲:「傳來試一試!」

  這一試大為中意。李蓮英的手法輕巧,梳出來的新樣巧髻,讓慈禧太后在三、四面大鏡子中,越看越得意,自覺豐容盛鬋,年輕了十幾歲。不但如此,每次梳頭,在鏡子裡細看,很少發現有落下來的頭髮。她沒有想到,李蓮英幹過硝皮的行當,對毛髮的處理有獨到的手法,落下來的頭髮,順手一拈,輕輕一撚,掌中腕底,隨處可藏,只要遮掩得法,自然可以瞞過她的眼睛。

  「原來如此!」王先謙聽李璠講完,不免困惑:「河間府出太監,由來已久,年幼無知,為父兄送進宮去,猶有可說,象他這樣子辱身降志,所為何來呢?」

  「人各有志,難說得很。照我看,此人心胸不小,大概是想透了,非此不足以出人頭地。」

  「照此說來,將來怙勢弄權之事,在所不免。」

  「現在的權勢已經很可觀了。只是他比安德海聰明,形跡不顯而已。」

  王先謙心裡在想,要出風頭,動一動李蓮英,倒是個好題目,且擺著再說,先了結眼前這件案子。

  「老年兄!」他開始談入正題,「今天有件事,先來請罪。」說著,他取出折稿遞了過去,拱拱手說:「叨在知交,必能諒我苦心。如以為不可,自然從命刪去。」

  李璠不知他說的什麼?默無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,方始明白,是為了這幾句話:「近日翰林院侍講臣張佩綸、禦史臣李參奏商人李鐘銘一案,就本事言之,李鐘銘系不安分之市儈,法所必懲,就政體言之,則兩人先後條陳,雖心實無他而逾涉朋比。」

  「喔!」李璠倒很大方,笑笑答道:「老兄知道我『心實無他』就行了。」

  這樣豁達的表示,在王先謙自是喜出望外,連連稱謝以後,興辭回家,重新清繕了一通折底,親自送到寶鋆府中。第二天得到回信,深表嘉許,於是繕折呈遞,要看清流有何反響。

  清流自然要反擊。這一次出馬的是貴州籍的李端棻,是王先謙的前輩,錚錚有聲的「都老爺」,上折痛斥王先謙鉗制言路,莠言亂政,請求將王先謙立予罷斥。理雖直而措詞不免有盛氣淩人之嫌,因而在寶鋆力爭之下,碰了個釘子,上諭責備他「措詞過當,適開攻訐之漸,所奏殊屬冒昧,著毋庸議。」但結尾亦仍鼓勵言路:「嗣後言事諸臣,仍當遇事直陳,不得自安緘默,亦不得稍存私見,任意妄言,毋負諄諄告誡至意。」

  因為上諭是作的持平之論,清流不便再鬧。但王先謙的一奏,出於寶鋆的指使,清流卻未能釋然,而寶鋆的智囊是沈桂芬,所以要攻寶鋆,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題目。不久,有了個好題目:中俄伊犁交涉。

  【四三】

  同治十年,新疆回亂,俄國乘機由西伯利亞派兵佔領伊犁。總理衙門照會俄國,質問侵入的理由?俄國政府答得很漂亮,說是代為收復伊犁,只要中國政府的號令,一旦能行于伊犁,自然退還。

  到了光緒四年,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,總理衙門當然要索回伊犁。俄國政府提出兩個條件,中國政府要能夠保護將來國境的安全,同時償還俄國歷年耗于伊犁的政費。這一來,就得辦交涉,檢點第一流的洋務人才,曾紀澤在英國,陳蘭彬在美國,李鳳苞在德國,何如璋在日本,郭嵩燾則交卸未久,不願出山。算來夠資望的只有一個久當三口通商大臣,出使過法國的崇厚。總理衙門十大臣,當家的是沈桂芬,他力保崇厚,上頭自然照準,於是這年年底,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國。

  滿洲大臣都熟讀《三國演義》,崇厚知道這樁「討荊州」的差使,非同小可,東吳討荊州不成,搞得兩敗俱傷,不可蹈此覆轍。默察情勢,認為民氣方張,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了大功,能將伊犁要了回來,朝廷的體面可以保住,對清議也就有了交代,至於暗底下吃點虧,是無所謂的事。

  因此,一到彼得堡,與俄國的「外交部尚書」格爾斯的談判,相當順利,不過半年工夫,俄國就答應歸還伊犁,不過十八條條約,除了第一條「俄願將伊犁交還中國」,以及第十八條規定換約程式以外,其他十六條都是中國要履行的義務,包括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,割讓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數百里,俄商貨物往來天山南北路無須付稅,以及俄商可自嘉峪關通商西安、漢中、漢口等地。

  十八條條約全文,由俄國京城打電報回來,恭王一看不象話,複電不許。但是崇厚以「全權大臣便宜行事」的資格,已經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亞,跟俄國外交部簽了約。同時啟程回國,留了參贊邵友濂在彼得堡,署理出使大臣。

  這件事,崇厚做得荒唐糊塗之極,但一鬧開來,總理衙門從恭王以下,都有未便,所以沈桂芬聯絡董恂,取得寶鋆的支持,向恭王進言,案子要在暗中設法挽回,請旨密寄左宗棠、李鴻章、沈葆楨詳加籌畫,密陳參酌。左宗棠職責所關,理當顧問,直隸總督李鴻章和兩江總督沈葆楨,則已成中外屬望的重臣,國有大政,往往密旨諮詢,這樣的做法,由來已久了。

  在外三重臣的複奏尚未到京,崇厚喪權辱國的真相,已經紙裡包不住火,清流無不憤慨,王仁堪一馬當先,盛昱繼起抨擊。不久崇厚回國,到了天津,不敢回京,沈桂芬是薦主的身分,自然關切,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見面,問起經過,崇厚自己也知道錯了。

  「知趣點兒吧!」恭王直搖頭,「不要等人說了話再辦,更難回護。」

  事出無奈,只好搶著先發了一道上諭,卻還不願指他交涉辦得荒唐,「欲加之罪」只是:「崇厚奉命出使,不候諭旨,擅自起程回京,著先行交部議處,並著開缺聽候部議。」至於「所議條約章程,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歷次所奏各折件,著大學士、六部九卿,翰詹科道,妥議具奏。」

  頭一天發了上諭,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進京,在宮門請了聖安,隨即回家,閉門思過。再下一天,俄國駐華代辦凱陽德,氣衝衝地趕到總理衙門,說依照萬國公法,沒有治崇厚之罪的道理,這樣子做,是對俄國的侮辱。

  這一次是「董太師」接見。聽得凱陽德的抗議,大為詫異,「兩國相爭,不斬來使」,又不是辦你俄國公使的罪,何勞質問?不過他當了多年總理衙門的「管家婆」,應付洋人,另有一套只陪笑臉、不作爭辯的訣竅,所以一面虛與委蛇,一面找人商量,據說國際交涉上是有這麼一種成例。幸好,還有托詞。

  「貴公使誤會了。」他透過通譯向凱陽德解釋,「本國辦崇厚的罪,是因為他不候諭旨,擅自起程回國。這是我們內部整飭官常,與貴國的交涉無關。」

  這番解釋總算在理上站得住,凱陽德無奈,怏怏而去。董恂靈機一動,認為止好借此鉗制輿論,便跟沈桂芬商議,托出人來,到處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:朝廷的處境甚難,千萬忍耐,不可再鬧,否則改議條約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,而凱陽德那裡節外生枝,又起糾紛,殊非國家之福。

  因此內閣的會議便壓了下來。但十八款條約已見於邸抄,喜歡發議論,上條陳的張之洞,一看是個好題目,兩天兩夜不睡,寫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,單銜獨上,先分析條約中最荒謬的數事,痛斥崇厚「至謬至愚」,說是「不改此議,不可為國」,而「改議之道」有四:計決、氣盛、理長、謀定。

  計決是要「借人頭」示決心,認為崇厚已到了「國人皆曰可殺」的地步,「伏望拿交刑部,明正典刑,治使臣之罪,則可杜俄人之口」,所以「力誅崇厚則計決」。

  所謂「氣盛」是詔告中外,指責俄國理屈。接下來建議,且將伊犁擱在一邊,不必亟亟於爭著收回,則崇厚所擅許的條約,既未奉「御批」,好比春秋戰國的諸侯,會盟而未歃血,不足為憑。這就是「理長」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