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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八


  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,只是又有一層顧慮,李璠是會試同年,雖然交情不深,但話中有所牽涉,而且隱隱然指他附和清流,有沾其聲光的意思,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,須得先去打個招呼。

  定了主意,便揣起奏稿,吩咐跟班:「套車!拜李都老爺。」

  李璠住在地安門外。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,接待極其殷勤,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,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,酬答盛意。

  「這一帶是內務府的天下。」他說,「倒也住得慣?」

  「氣味自然不投。只是同鄉多,內眷走得很近,我也只好遷就了。」

  李璠是直隸寶坻人,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,「那位貴同鄉,敝本家,」他問:「近來作何光景?」

  「貴同鄉,敝本家」是指姓王的寶坻人,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,說的是玉慶祺。

  「他是自作孽。如今還住在京裡,潦倒不堪。」李璠感慨著說:「先帝手裡的一批紅人,現在都完了。你看,」他手往東面一指,「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,前天剛把房子賣掉,買主也姓李,是『皮硝李』的侄子。」

  「皮硝李」是李蓮英的外號,王先謙久想打聽其人了,所以此時一聽他提起,大感興趣,伸一伸腰,挪一挪身子,湊近了問道:「這個人,聽說在『西邊』很紅。我就不明白了,他是『半路出家』,怎麼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,獨承恩寵?」

  「投其所好。」李璠答道:「此人是個有心人,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歷的人,世故人情,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裡,昏天黑地,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。」

  「所謂『皮硝李』,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?」

  「對了!」李璠想了一想,輕聲笑道,「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,所以別人替『西邊』梳頭,沒有一個不挨駡,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。」

  「這怎麼說?風馬牛不相干的事!」

  「何得謂之不相干?我一說你就明白了。」

  一說極易明白。慈禧太后已入中年,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髮,不免脫落,每天一早梳頭,雙目灼灼只在鏡子裡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。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,掉得多了,自更心疼,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,就是杖責。

  不但如此,慈禧太后還嫌「旗頭」平板難看,要梳巧樣新髻,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。因此,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,那張臉頓時就象死了爹娘似的難看。

  當然,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,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駡。太監們閑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裡休息,沈蘭玉挨了罵,便常在那裡訴苦。別人聽過了丟開,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,這個人就是李蓮英。

 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,硝皮的行當,卻以愛賭的緣故,不安所業,欠了一身的賭債,在老家混不下去,上京來找門路。那時宮裡的門禁不嚴,他又能說會道,經常哄得護軍「高高手兒」放他進宮,在茶水房附近廝混,本意想托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,卻以一時無缺可補,只能耐心守著。

  這樣去了幾次,每次都聽沈蘭玉在抱怨,替慈禧太后梳頭的差使難幹。何以難幹?他也聽明白了,心裡便想:唯其難幹,幹好了才顯本事!這個差使其實並不難,只是那班太監在宮裡的見聞不廣而已。

  為廣見聞,他天天去「八大胡同」,每去必是上午九、十點鐘,正是「清吟小班」那些「蘇幫」姑娘起床的時刻。他手裡挽個藤籃,裡面是些通草花、生髮油之類的閨中恩物,穿房入戶去做買賣,做買賣是假,「水晶簾下看梳頭」是真。這樣連去了一個月,把江南時新髮髻的梳法,都學會了。

 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,通前徹後想了個遍,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。

  「怎麼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兒,還當你出了什麼事故,倒教我好不放心。」

  「多謝大叔惦著。」李蓮英請個安說:「跟大叔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到得僻靜之處,他吐露了本意,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「手藝」,有多少種新樣可以伺候「上頭」,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薦。

  沈蘭玉大為詫異,「兄弟,」他問,「你今年多大?」

  「三十剛過。」

  「我的媽!」沈蘭玉直搖頭,「你不是玩兒命嗎?」

  「我知道!我想了三天三夜,都想透了。大叔,『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』。」

  「唉!」沈蘭玉頓足,「不是吃苦不吃苦,那一刀下去,割了你的『命根子』你的若是白吃。」

  李蓮英也知道,割那「命根子」,最好是十歲左右,年紀越大越危險,然而危險管危險,卻不見得不成功,還是要試一試。

  於是他問:「大叔,到了我這個歲數,就不能動刀了?」

  「動是能動,十個當中活一個。」

  「活的一個就是我。」

  沈蘭玉默然半晌,臉色凝重地問道:「你不悔?」

  「死而無悔。」

  「好吧!既然你一片誠心,我成全你。」

  於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,報明瞭敬事房,然後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。李蓮英跟著沈蘭玉叫他「張大爺」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,站起來聽候問話。

  「你這麼大歲數了,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!」張大爺說,「這份罪,可不好受啊!」

  「我都知道。」李蓮英平靜地答道:「只求張大爺成全。」

  「那麼,」張大爺轉臉來說:「蘭玉,你再說句。」

  「他的心倒是挺誠的。你老就成全了他吧。」

  「我……,年紀大了,手上欠俐落。」張大爺吸著氣說,「還真有點兒……」

  「張大爺!」李蓮英毫不含糊地,「我也知道這事兒不保險,死生有命,壞了事,我決不怨你老。」

  「話說到這兒,我可沒轍了!」張大爺說:「你今兒回去,就得挨餓,也不能喝水,把肚子裡都弄乾淨了,咱們三天以後動手。」

  閹割太監的手法,出於古代的腐刑,兩千多年來宮禁秘傳的心法,幾乎毫無改變,受腐刑須避風而溫暖,就象養蠶須密不通風一樣,所以要下「蠶室」。如今亦複相同,閹割是在地窖中,有張特製的木炕,人一躺下,縛緊兩手,吊起雙足,然後用極鋒利的剃刀,割去那「命根子」,創口插一根鵝毛管,抹上秘制的刀創藥。這樣子日夜不斷地慘呼號叫,起碼有五六天不能動彈,更莫論大解小溲,所以張大爺關照李蓮英,必得挨餓忍渴,「把肚子裡都弄乾淨了」,才能動手。

  一動上手,當然疼得昏死過去,但危險不在那一刻,是以後的五六天,不腫不潰,慢慢長肉收口,最後拔掉那根鵝毛管,小溲如常,才算大功告成。

  李蓮英總算逃過了這一關,但是不能進宮當差,「早得很呢!」沈玉蘭向他說:「你得先把你心裡那一點兒彆扭勁兒給去掉。」

  果然是有那麼一點「彆扭勁兒」,燈前枕上,奔來心底,頓時冷汗淋漓,就只為身上少了那麼一點東西,喪魂落魄,自覺非複為人,一生的樂趣都被斷送了似的。

  又過了個把月,心境才得平復,於是開始學宮裡的規矩,怎麼走路怎麼站,一板一眼都不能錯,最要緊的是,識得忌諱,不能錯說一句話,不然輕則杖責,重就很難說了。

  李蓮英的記性好,悟性更高,舉一反三,很快地熟悉了宮裡的規矩,「到別處地方行了,伺候西佛爺還不行。」沈蘭玉提醒他說:「伺候這位主子,光是謹慎小心還不夠,得碰運氣。」

  這一說,李蓮英倒有些擔心了,「怎麼呢?」他急急地問。沈蘭玉將他拉到一邊,悄悄說道:「西佛爺有『被頭風』,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興,誰碰上誰倒楣,不知道她為什麼發脾氣,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把脾氣發夠。」

  「噢!」李蓮英放心了,點點頭說:「我懂。」

  「你懂?」沈蘭玉詫異不信,「你倒說我聽聽!」

  這是不能說的,說了,沈蘭玉也未見得懂,因為他從小入宮,對於外面的世故人情,不甚瞭解。李蓮英卻不同,常見居孀的婦人,早年苦節,操持門戶,到得中年,兒女也長成了,家道也興隆了,在旁人看,她算是苦出了頭,往後都是安閒稱心的日子,誰知不然,只見她無事生非,百不如意,尤其是娶了兒媳婦,鬧得更厲害,清早起來就會無緣無故發脾氣——這就叫「被頭風」,必是前一天晚上,想那不能跟晚輩,下人說的心事,一夜失眠,肝火太旺之故。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這般,這個緣由,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,李蓮英唯有自承失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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