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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七


  「著!」寶鋆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:「正是如此。奉旨交議事件,各部職責所在,該駁該准,自有權衡,複奏上去,上頭亦不能不尊重。如果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的言官,夾在中間,胡言亂語,侵奪部權,事出紛歧,叫人怎麼辦事?鄒一桂這個摺子,真正是洞見癥結!不知道乾隆上諭怎麼說?」

  「乾隆上諭亦認為不可。規定遇有發交部議案件,如果科道攙越陳奏者,議複時,應將科道參差的意見,一併敘明請旨。」王先謙知道這個答覆不會讓寶鋆滿意,所以一面答話,一面尋思,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,緊接著說:「後來又有個禦史,碰了個大釘子。這位禦史大概姓範,名字記不得了,為了一件盜案,這位范都老爺上疏,請皇上撤回原折,不必交兵部議奏。高宗大怒,我還記得是這麼申飭,『至於請朕撤回原折,無庸交議,竟似國家政務,弗資六卿,誠伊等禦史可以操其行止者。甚屬妄誕,著嚴行申飭。』」

  「申飭得好,申飭得好!禦史講官,可以操政務之實權,則六卿可廢。這話說得太透徹了!高宗純皇帝,真正是英主。」寶鋆停了一下,很鄭重地問道:「益吾,這兩件原案,你能不能查出來?」

  「那方便得很。翻一翻《乾隆實錄》就有了。」

  「好!益吾,正言讜論,但願你繼武前賢。」

  這是很明顯地指示,希望王先謙根據這兩個成例,奏請整飭言路。這是犯眾怒的事,他不能不好好考慮。

  「如何?」寶鋆很關切地問。

  「言路不可不開……」

  「亦不可太雜。」寶鋆緊接著他的話。

  以此立言,亦無不可。王先謙終於答應了。

  正事談得有了結果,心情輕鬆,便言不及義了。寶鋆問道:「近來聽戲沒有?」

  「聽了。」王先謙答道:「在同樂園,一連聽了八天。」

  「這麼熱的天,好興致!」

  「是欲罷不能。」王先謙興致盎然,仿佛提起來還有極濃的餘味似的,「四喜班又排了新戲,跟八本雁門關一樣,分八天才能演完。」

  「倒又是大塊文章。戲名叫什麼?」

  「叫《五彩輿》。」

  一提戲名,寶鋆就明白了,這齣戲的本事出於《明史》,嘉靖年間,嚴嵩父子當國,門下走狗鄢懋卿巡視兩淮、浙江的鹽務,特造一座五彩輿,攜了他的寵妾,到處騷擾。然而,寶鋆卻不明白,這一段史實,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?

  「這是拿小說大紅袍的情節,貫串在內之故。」接著,王先謙便形容與程長庚、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,飾演海瑞是如何地風骨嶙峋,不畏豪強,餘三勝的兒子余紫雲演鄢懋卿的寵妾,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,活色生香,將寶鋆聽得眉飛色舞,而終究付之於長歎。

  「唉!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,無拘無束,逍遙自在。」

  寶鋆緊接著問道:「你平常『招呼』誰呀?」

  王先謙喜歡招「相公」侑酒是有名的,但在老師面前,不能不加掩飾,「逢場作戲,偶一為之。」他說,「門生于此道不熟。」

  「這樣吧,還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齊,看誰在,就是誰。」

 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,也是四喜班的掌班,他門下的弟子,都以雲字取名,共有十一雲,最負盛名的叫朱藹雲,字霞芬,是光緒二年的花榜狀元。寶鋆親筆寫了「條子」,吩咐聽差送到李鐵拐斜街景和堂,同時移席到後園,先取果碟子來喝酒。

  到得日影銜山,涼風初起,只見聽差來報,景和堂的子弟到了。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,白紗衫、黑馬褂,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。前面一個瓜子臉,懸膽鼻,雙瞳如水,正是「狀元郎」朱霞芬,後面一個是圓臉,膚白如雲,一團嬌憨,是朱霞芬的師兄,唱武旦的孫福雲。

  這兩個人也都認識王先謙,所以先跟「寶中堂」請了安,接著便雙雙屈膝,同稱一聲:「王老爺!」

  「來,來!坐這裡。」寶鋆拉著朱霞芬的手,讓他坐在自己與王先謙之間,細細打量了一番,皺著眉說:「仿佛又瘦了一點兒!」

  「可不是嗎?」朱霞芬摸著自己的臉說,「每年到了夏天,總是這個樣,也吃得下,也睡得著,就是不長肉。」

  「聽說你搬家了,新居叫做『朱霞精舍』,好貼切雅致的名字,是誰給你取的?」

  「是李老爺。」

  「李老爺?」寶鋆問王先謙:「誰啊?」

  「李蓴客。」王先謙酸溜溜地答道:「他居然也是霞芬的『老鬥』。」

  「相公」的恩客叫「老鬥」,這是要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得來的頭銜,寶鋆想起最近讀過的一首梨園竹枝詞:「揮霍金錢不厭奢,撩人鶯蝶是京華;名傳老鬥渾難解,喚向花間兀自誇」,不由得訝然問到:「他一個戶部司官,經年不上衙門,每個月就靠分幾兩『印結』銀子,那日子過得也夠受的,何來看花載酒之資?」

  「自然另有財源。大人先生的滋潤,其一,賣文;其二,舉債;其三……」王先謙看一看朱霞芬,接下來說道,「再說,霞芬也無非恤老憐貧。」

  這是說李慈銘在朱霞芬身上,並沒有花了多少錢。但「恤老憐貧」四字,十分尖酸。朱霞芬聽了很不舒服,便打個岔,從丫頭手裡接過銀酒壺來,斟了一巡酒,同時向寶鋆說道:「今兒我嗓子痛快,伺候你一段兒什麼?」

  「好啊!」寶鋆欣然拈髭,「你的昆腔我聽得多了,今兒來一段皮黃,怎麼樣?」

  朱霞芬應一聲:「是!」回頭向廊上的聽差招呼:「二爺,勞你駕,看李四在那兒?」

 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師,早就伺候在那裡,一喚便到。於是朱霞芬背著臉唱了一段新學的《祭江》,唱得哀怨淒切,如巫峽猿啼,仿佛將孫尚香的「望帝魂歸蜀道難」的心事,都宣洩在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中了。

  唱罷道聲:「獻醜!」再次執壺行酒。接下來便該孫福雲唱了。

  他是家學淵源的武旦,拿手戲是青龍棍的楊排風,清風嶺的徐鳳英,論唱,無非幾句搖板,沒有什麼聽頭。所以還是朱霞芬唱,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,唱的是《長生殿》的「彈詞一枝花」,從「不提防餘年值亂離」起,以下「北調貨郎兒」一共「八轉」,一氣呵成。等到唱完,連擫笛的李四,都累得臉色青紅不定,朱霞芬更是氣喘吁吁,笑著說不出話來。寶鋆看他如此賣力,又高興,又憐惜,親自酌酒相勞,體貼地說:「不能再唱了!就聊聊吧。」

  於是清談消酒。朱霞芬和孫福雲都是好酒量,輪番勸飲,將王先謙灌得大醉。

  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?一覺醒來,回想昨夜的經過,仿佛做了一場遊仙夢,癡癡地回味著,自己都辨不清是嚮往還是悵惘?

  目鳴鐘已經打了十一下,王先謙身子發軟,還不想起床,聽差卻來報了:「寶中堂派了人來,問老爺可曾喝醉,今天身子可好?」

  老師的盛情可感,王先謙想起自己該做的事,便強打精神起身,接見寶鋆派來的聽差,當面囑咐:「請你回去上複中堂:中堂交代的話,我今天就辦。摺子明天一早就遞。折底我今天晚上親自送到府上。」

  那聽差原是受命來催問此事的,便躬身答道:「不敢勞動王老爺,晚上我來領就是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王先謙將封好一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了過去,「辛苦你了。」

  打發了寶鋆的聽差,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,向老師「交卷」。他雖是文章好手,但下筆要出於興趣,才能揮灑自如。這種為了塞責的文字,懶得多想,找出《乾隆實錄》來,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,然後在「言路不可不開,但不可太雜」這句話上,發揮一番,便已脫稿。

  從頭看了一遍,不免大搖其頭。自覺籠統空泛,塞責亦塞不過去,於是又加了一段。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鐘銘,而禦史李璠接著便上折指李鐘銘侵佔官地,縱然李鐘銘罪有應得,張、李二人本心無他,但形跡上近乎朋比,深恐啟門戶黨爭之漸,關係甚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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