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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六


  這一說,恭王也是要攆他走路。寶鋆知道再爭無益,但總覺得賀壽慈太吃虧,有些替他不甘。

  「佩公!」沈桂芬察言觀色,料透他的心事,提醒他說:「交情總在那裡的。為雲老設想,桑榆之補,俟諸異日,留點交情給他少君,反倒實惠得多。」

  「說得對,說得對!」寶鋆覺得對賀壽慈有了交代,如釋重負,「六爺,我看這層意思,托載鶴峰跟他去說吧。」

  「可以。」

  於是體仁閣大學士,也是賀壽慈的同年載齡,銜命透達消息,說是清流囂張,而「上頭」又有意利用此輩箝制大臣,事情相當麻煩,不能不作個明快的處置。他的委屈,將來有補償之時。載齡隱約表示,賀壽慈就養南昌,不會太久,他的長子南昌府知府賀良楨擢升道員,是指顧間事。

  外官知府過班成三品道員,是宦途順逆的一大關鍵,越過此關,便有監司之望,而監司已稱「大員」,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撫。不然,調來調去當知府,說起來還是風塵俗吏。賀壽慈老於世故,覺得自己保住紗帽,真還不如兒子升官,倘或能調個海關道,鹽運使之類的肥缺,更是意外之喜,所以老淚縱橫地,不斷表示感激恭王跟「寶中堂」的成全。又說自己時運不濟,連累樞廷,無以為人。那一派謹厚的君子之風,使得載齡亦深為感動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恭王與寶鋆,以為賀壽慈開缺,就算有了結果,寶廷指責軍機的話,可以略而不提,至多輕描淡寫地解釋幾句,便可交代。那知一經面奏,慈禧太后竟這樣詰問:「寶廷的話說得有理。軍機上總不能不認個錯吧?」

  恭王愕然,不知這個錯怎麼認法,向誰去認?如果錯了,就得自請處分,既然慈禧太后這樣發話,自己就該有個光明磊落的表示。

  於是他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:「臣等處置謬妄,請兩宮皇太后處分。」

  話中有點負氣,慈禧太后心雖不悅,倒也容忍了。不過這一下更為堅持原意,「這處分不必談了!」她說,「在我們姊妹這裡,什麼話都好說,言路上不能不有個交代。明發的上諭,天下有多少人在看著,錯一點兒,就有人在背後批評。聽不見,裝聾作啞倒也罷了,既然有人指了出來,不辯個清清楚楚,叫人心服口服,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維持了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,恭王也很見機,再往下爭辯,就可能會有難堪,所以一面唯唯稱是,一面回頭看了一下,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。

  她的要求是要軍機自責。朝廷的威信一半系於樞府,自責太過,變成自輕,且不說心有未甘,同時也有傷國體,因此這道上諭,煞費經營,「達拉密」承命擬旨,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。最後由寶鋆、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過,才算定稿。對於寶廷的指責,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,先說賀壽慈,「系候補人員,吏部開列在前,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禦史,既系未孚眾望,年力亦漸就衰,著即行開缺。」再說賀壽慈的回奏不實,已有旨處分,演龍楯順道閱書,難加以「大不敬」的罪名。總之「並非軍機大臣為賀壽慈開脫處分,敢於徇庇。」不過,「機務甚煩,關係甚重,軍機大臣承書諭旨,嗣後務當益加謹慎,毋得稍有疏忽。」

  最後這一段話,不論如何輕描淡寫,總掩不住軍機受了責備的痕跡。因此這道上諭一發,言官的地位,越發抬得高不可攀。而兔死狐悲,眼看賀壽慈丟官出京,那些平日不愜于清議的大老,不免個個自危。

  其中最不安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兼管順天府已曆二十年的吏部尚書萬青藜;一個是盤踞總理衙門,以肯受謗作了以前的文祥,如今的沈桂芬的擋箭牌的戶部尚書董恂。當然,他們還不敢跟清流為敵,只有慫恿痛恨清流的寶鋆來出頭抵擋。

  「言路太囂張了!」寶鋆找個機會跟恭王進言,「長此以往,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個樣子,大政受言路的影響,搖擺不定,政府一件事不能辦。看著吧,黨同伐異的門戶之習,快要牢不可破了!如今不想辦法挽回,總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藥的局面。」

  「不見得。上頭利用言路,言路才會囂張。」恭王沉思了好一會,覺得對言路能作適度的裁抑,也是好事,便點點頭說:「如果你有什麼好主意,不妨試一試。」

  寶鋆自道他的「好主意」是「以毒攻毒」,用言路攻言路,這就得找他的門生了。寶鋆是同治四年會試的大總裁,他那一科的門生,如今當講官、當禦史的也不少。

  由於清流無不名重一時,如果找個無名腳色來效馳驅,則蚍蜉撼樹,適足以成為笑柄。因而寶鋆細心物色,想到有一個人,足以與清流匹敵。

  這個人叫王先謙,字益吾,湖南長沙人。博學多聞,古文師法曾國藩,頗得真髓。在翰林中以好學著名,經史俱通,對於《漢書》尤其下過一番苦功。談到學問,連清流亦不能不佩服,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維了,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,而細行不謹,已足為正人君子所疾首,寶鋆就是看准了這一點,有把握可以讓他聽從自己的驅使。

  「來啊!」他吩咐聽差:「到帳房裡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。」

  京朝大老,都有羽翼,各以同鄉、世交、年誼的淵源,籠絡著一班名士。其中師生的關係最重,不曾受業的,亦可拜門,何況王先謙是不折不扣的門生,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,他被列為第一等,送的是二十四兩。

  「告訴帳房,再封二十四兩。另外再看看,有什麼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,送到王老爺那裡去。」

  於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,簽條上寫的是「冰敬」。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、兩匹江西萬載的細夏布、一卷高麗紙、兩瓶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崇厚所送的「俄羅斯酒」。寶鋆親自檢點,派人送去以後,又通知門上,王先謙一到,立刻接見。

  果然,禮一送到,王先謙跟著便來道謝。三節有所饋贈,「理所當然」,此外有什麼「冰敬」、「炭敬」,則事出例外,必有緣故。王先謙總以為老師是有什麼「文字之役」,或者捉刀寫文章,或者代為閱卷,因而寒暄過後,便率直請示,有何差遣。

  「天氣這麼熱,何敢有所煩勞?」寶鋆搖搖頭說,「近來心裡煩得很,難得老弟來談談。你不忙走,我們酒以消暑,曲以遣悶。」

  所謂「曲以遺悶」,是要招雛伶侑酒,恰投王先謙之所好,大為高興,笑嘻嘻欠身答道:「老師有興,自當奉陪。」

  「時候還早。」寶鋆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,所以急轉直下地說:「近來言路太囂張了!」

  「是。」王先謙不明他的用意,順口敷衍著說:「此風由來亦非一日。」

  「此風實不可長。」寶鋆接下來又說:「講官的本分,還在書本上。雖然拾遺、補闕,亦為講官的職司,到底不比言官。提到這一層,益吾,不是我恭維你老弟,象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,才真象個翰林。」

  這兩句恭維,又恰恰碰在王先謙的心坎上,「老師謬獎。」他感激地說,「如今一窩蜂嘩眾取寵,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。」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,《漢書》的補注,《水經》

  的箋釋,做成了多少條之類。

  「好,好!」寶鋆不斷誇獎,等他說完,便又問道:「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?」

  「是。二等。」

  寶鋆沉吟不語,那意思仿佛是在盤算,如何為王先謙設法升個官似的。

  王先謙心想,今年是鄉試的年分,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,不過總得要廣東、江南這些好地方,才不枉了見這位「中堂老師」的一個情。正這樣在盤算著,寶鋆已經開口了。

  「益吾!」他說,「我再留你在京裡住兩三年,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,文章報國的榜樣。等資格夠了,放出去當學政,我一定替你覓個『善地』。」

  學政雖是差使,但一省之中,與將軍、督撫平起平坐,體制尊崇,而且王先謙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,所以聽老師許下這樣一個願,自然欣慰,起身請安,連連道謝。

  「近來言路太雜。益吾,你也該講講話。」

  這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。王先謙終於明白了,送炭敬、贈儀物、許心願,都是為此。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。

  「我倒要請教,象這樣聚訟紛紜,想到就說,不計後果的事情,以前可有裁抑之道?益吾,你熟于朝章典故,想來必有所知?」

  王先謙答一聲:「是!」細細搜索,想起《乾隆實錄》中有一件上諭,隨即答道:「乾隆初年,給事中鄒一桂,曾有一奏,以為奉旨交議案件,部議未上之先,科道攙越瀆奏,易滋煩滋,應請申飭禁止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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