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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五


  「這一聯最貼切,也最灑脫。」名翰林也是名詩人的陳寶琛,指著他的同鄉,編修黃貽楫的一副挽聯,對張佩綸說:「上聯使事精確,下聯亦頗能道出柳堂的為人。」

  這一聯的句子是:「天意憫孤忠,三月長安忽飛雪;臣心完夙願,五更蕭寺尚吟詩。」在三月下旬,一天午後,京城裡忽然烈日下飄雪,雖然片時即止,但親眼目見的人很多,相詫以為必有奇冤,如傳奇中《斬竇娥》的故事。不久就傳出吳可讀屍諫的消息,方知不是奇冤,而是奇節。眼前之事,卻只有黃貽楫提到,便覺可貴。

  「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」張佩綸忽然說道:「騤庵,來,來!有件事,趁今天大家都在這裡,拿它商量定局吧!」

  於是在客座中找到張之洞、寶廷、黃體芳、鄧承修、何金壽、吳大澂、盛昱等人,商量仿明朝楊繼盛的例子,以宅為祠,將吳可讀在南橫街的住宅買下來,改建為祠堂。

  「這是理所當然。」張之洞首先就起勁,「不獨南橫街,薊州是柳堂盡節之地,亦應該設法建祠。」

  「建祠容易,上諭已有『孤忠可憫』的字樣,出奏必能邀准。如今只須籌畫建祠的經費好了。我看……」

  「我看,」鄧承修搶著吳大澂的話說,「不必麻煩那班大老,我們自己設法湊吧!」

  「對!」陳寶琛附和,「自己設法湊一湊,眾擎易舉,趁此刻就動手。」

  「那得寫個小啟。」張之洞躍躍欲試地,「須得如椽巨筆。」

  「那裡還有巨筆?」鄧承修笑道,「香濤,就是你即席大筆一揮吧!」

  「論下筆神速,自然是幼樵。不過將來吳祠落成,還有奉煩之處。此刻就我來效勞吧!」

  於是張之洞找了處僻靜的地方,埋頭構思,仿六朝小品,寫成一篇緣起,當時便買了本「緣簿」,寫上緣起,即席捐募。

  「開緣簿」的第一個,須是名位相當,最好請一位「中堂」,但也有人認為官氣不必太濃。正好李鴻藻來吊,他是清流的領袖,並請他登高一呼。

  李鴻藻先不作聲,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,他才提出他的看法:「此事須有個算計。柳堂的千秋大事,自然要緊,不過遺屬的生計亦不能不顧。不知道奠儀收得怎麼樣?」

  「收了有三千余金。」陳寶琛答道:「恭、醇兩邸,都是二百兩。」

  李鴻藻點點頭,表示安慰,「建祠之事,不豐不儉,宜乎酌中。人之慕義,誰不如我,所以捐募不該挑人,不能說誰的捐款要,誰的捐款就不要!這種義舉,要量力而行,主其事者,應該體諒他人。柳堂為人誠篤,跟他交誼相厚的甚多,論情,自然越多盡心力越好,但是論事實,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,要先勸在前面,不必勉強,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。」

  這話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,除卻盛昱是天潢貴胄,張之洞一任四川學政,頗有所獲以外,其餘為了維持名翰林的排場,文酒之宴,捉襟見肘的居多,所以聽了他的話,口雖不言,心中無不感動,覺得他真能知人甘苦。

  「至於我,當然力贊其成,不過我是在籍守制的人,未便領頭發起。這開簿面的人,還得另外斟酌。」

  「那麼,老師的意思呢?」張佩綸問。

  「我看,寶中堂最合適。」

  寶鋆是大學士,又管著吏部,是吳可讀的堂官,請他來率先宣導,確是最適當的人選。同時,李鴻藻又主張由盛昱跟寶鋆去接頭這件事,這也是很妥帖的安排。在座的人,無不心服,覺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謀國的宰輔,就是料理這樣一件小事,亦是情理周至,有條不紊。

  於是深談細節,有了成議,將吳可讀的長子吳之桓找了來,細告究竟。當初吳可讀怕建言獲咎,罪及妻孥,所以付子的遺書,一再叮囑「速速起程出京,速速起程回家」,以下又連寫了六個「速」字,如見張獻忠的「七殺碑」,令人觸目驚心。誰知女主當陽,亦複有道,不但未曾獲罪,而且得蒙賜恤。這天看到弔喪的盛況,奠儀的豐厚,已是感激涕零,如今聽說還要為老父立祠,留名千古,越發激動不已,趴下地來,「砰、砰」磕著響頭,接著涕泗滂沱,號啕不止。

  就在吳可讀神主入祠,舉行祭典的那天,賀壽慈卻以七十高齡,而不得不冒著溽暑,舉家出京。

  這次是寶廷的一個奏摺化作了「逐客令」。六月初七,上諭以賀壽慈補為左副都禦史——降三級調用的處署,寶廷立即上奏摺抗爭,筆鋒初起,便挾風雷:「夫朝廷用人,每日『自有權衡』,權取其公,衡取其平,不公不平,何權衡之有?」

  接下來便攻擊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。

  用人之柄,操之於上,何以見得賀壽慈的複用,出於軍機?寶廷指出一個證據,賀壽慈回奏不實是「欺罔」,「恭演龍楯車順道閱書」是「大不敬」,而交部議處的諭旨,軍機含渾其詞,斥之為「殊屬非是」,這就是有心開脫。吏部所擬的處分並不錯,錯在軍機「徇庇」。倘無此心,則李春山一案定讞,聲明賀壽慈的處分請旨定奪時,軍機應該「乞特旨嚴譴」,而竟免置議,這不是包庇是什麼?

  一段振振有詞,近乎誅心的議論,寫到這裡,寶廷反跌一筆,說是「當降調時,人言嘖嘖,頗有謂賀壽慈恃有奧援,不久必複起,而奴才深維樞臣之意,或以賀壽慈身為大臣,不欲繩以重律,使之以微罪行,自必密奏宮廷,永不敘用。詎意謫官甫及三月,遽邀恩簡。」因此,他不免懷疑,難道賀壽慈的一降一用,事出偶然,「朝廷亦無成心」?這句話看似平淡,其實問得很厲害,如果大臣進退,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遷轉,根本無所措意,則所謂「權衡」者何在?

  於是他又進一步推論:「即使果出聖意,官闈深遠,或于賀壽慈之人品、心術,未盡周知,樞臣則斷無不知之理,胡弗諫阻,是誠何心?」接下來,筆鋒掃向賀壽慈,寶廷給了他八個字的考語:「即非卑佞,亦頗衰庸」,這樣的人「排眾議而用之」,實不知于國家有何好處?而況「副都禦史,職司風憲」,以一個「欺罔不敬」的人,置於這個職位上,何足以資表率?賀壽慈以前當過左都禦史,未聽說他有所整頓,於今重回柏台,不知道他內心亦有疚歉否?言官中「矜名節,尚骨鯁」的人很多,一定不屑與賀壽慈共事,而其中無知識的,則必起誤會,以為朝廷特放賀壽慈來當禦史的堂官,是表示要象他那樣的人品聲名,方合做言官的資格。而京內外大小官員,看到賀壽慈這樣欺罔不敬,不知愛惜聲名,猶且可以幸蒙錄用,將會懷疑朝廷「直枉不辯,舉措靡常」,從此益發肆無忌憚。所以賀壽慈的複用,不但是言路清濁的一大轉機,亦是政風良窳的一大關鍵。最後率直提出要求:「懇將賀壽慈開缺,別簡賢員補副都禦史。」

  這個奏摺,發交軍機,相顧失色,因為明劾賀壽慈,暗中對軍機指責得很嚴厲。恭王一看再看,看到第三遍,放下摺子,歎口氣說:「唉!錯了。」

  「怎麼錯了?」寶鋆氣急敗壞地說:「副都禦史出缺,賀雲甫是現職大員奉旨降調,開名單自然『開列在面』,照例的公事,怎麼錯了?」

  「你別跟我爭!」恭王遇事要跟寶鋆開玩笑,故意這樣說道:「名單是你開的,你自己跟上頭複奏,我們都不管!最好請旨拿寶竹坡申斥一頓,也讓我出出氣。」

  「六爺!」寶鋆真的急了:「你不能說風涼話。我自請處分就是了。」說著,來回大踱方步,頗有繞室彷徨的模樣。

  「佩公,沉住氣!」遇到這樣的情形,總是沈桂芬出主意,他很冷靜地說:「平心而論,這件事是失於檢點了。」寶鋆最佩服沈桂芬,當時站定腳步,連聲說道:「好,好,你說!」

  「外頭有句話:『不怕言官言,只怕講官講。』賀雲老是講官參過的,如今派了去當言官的堂官,那些『都老爺』,心裡自然不高興。不過禦史不便動本,不然就仿佛以下犯上,誰也不肯冒這個大不韙。」

  「啊,啊!」寶鋆一拍油光閃亮的前額,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,「這倒是害了他了。」

  「不僅對賀雲老是『愛之適足以害之』,而且正好又給了講官一個平添聲勢的機會。」沈桂芬說,「寶竹坡是替言官代言。這個摺子看來是『侍講學士寶廷』一個人所上,其實等於都察院的公疏,暗中著實有點力量,沒有一番快刀斬亂麻的手段,恐怕要大起風波。」

  會有怎樣的風波?寶鋆凝神細想,張佩綸雖已請假出京,清流還多的是,聲氣相通,互為支援,除了張之洞只願論事,不喜搏擊以外,其餘的,那一枝筆都惹不起。目前還只是暗責軍機,到了彰明較著參劾樞臣徇庇,即令無事,面子也就很難看了。

  就在他沉吟無以為答時,恭王開口了,「算了吧!」他說,「賀雲甫何苦?滕王閣下,逍遙自在的老封翁不做,在這裡受後輩的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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