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九三 | |
|
|
吳可讀的遺折,早已傳誦一時,原件雖不多幾人見過,抄件則幾乎人手一份,因而沒有人答話。 「想來大家都看過原件了。很好,這省了許多事。懿旨『妥議具奏』,我擬了個複奏的稿子在這裡,諸位看妥不妥?」 接著他命人找來一名筆帖式,拉長了聲調,抑揚頓挫地念著他所擬的奏稿。 這篇文章做得很好,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諭,申明不建儲的家法,而建儲非臣子所能參議。繼統與建儲,字樣不同,其實是一回事,所以「大統所歸」,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請求。將來皇帝親政,當然會尊重穆宗的統系,斟酌盡善,此時不能預先擬議一定的辦法。 第二段是說「俟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」,已包括了繼統穆宗的意思在內,何須臣下再提出請求。綜括這兩點,便得出這樣一個結論:「吳可讀以大統所歸,請旨頒定,似于我朝家法,未能深知,而于皇太后前此所降之旨,亦尚未能細心仰體。臣等公同酌議,應請毋庸置議。」 等那筆帖式念完,寶廷一馬當先,高聲說道:「駁得好,駁得痛快!不過,這不是駁吳可讀的遺折,是駁上月十七的懿旨。」 這真是語驚四座!首先,禮王就覺得這指責太嚴重,氣急敗壞地說:「竹坡,你怎麼可以這樣兒說?」 「請教王爺,」寶廷接口質問:「懿旨交代:『妥議具奏』,複奏說是『毋庸置議』,這不是拿懿旨頂回去了嗎?」 聽來理由十足,禮王越發結結巴巴地,急得說不出話來。 「這一次的懿旨中,『則是此意』這句話,是今天會議的緊要關鍵。」張之洞一開口,便知與寶廷站在一邊,他搖頭晃腦地又說:「『是』者,『是』其將大統宜歸嗣子之意,『妥議具奏』之『議』者,『議』夫繼嗣繼統,並行不悖之方。臣工奉詔陳言,豈可出以依違兩可之遊詞?」 「那麼,」禮王問道:「香濤,你的意思,到底該怎麼辦呢?」 「煌煌聖諭,傳之四海,『即是此意』四個字,應有所疏解。」張之洞停了一下說:「照吳柳堂遺折的意思,今上一生皇子,就承繼穆宗為嗣,繼穆宗之統,這是類乎建儲,有違本朝家法。如果這位皇子,長而不賢,難承大統,到那時候就更為難了!所以如何繼嗣繼統,並行不悖,今日正須從長計議。」 「這話顧慮得是。」恭王取出一張紙來:「徐、翁、潘三位,交來一件折底,大家不妨看看。」 徐、翁、潘是徐桐、翁同龢、潘祖蔭,他們以穆宗的師傅及南書房翰林,當時參與迎立當今皇帝大計的身分,公同具奏,有所主張。折底是翁同龢所擬,其中最要緊的兩句話是:「紹膺大寶之元良,即為承繼穆宗毅皇帝之聖子。」意思是說:將來當今皇帝擇賢而立,所立的嗣君,就承繼穆宗為後。 這是反過來的做法,繼統而繼嗣,既可不違家法,又可消除張之洞所說的「長而不賢,難承大統」的顧慮。大家都認為是個好辦法。 「不過,」禮王始終想維持他的原議,「這個稿子不必動,徐、翁、潘三位的折底,做個抄件,一起進呈,恭候聖裁。此外那位有說帖,也是照此辦理。」 「不然!」寶廷搖搖頭說:「我要單銜上奏。」 張之洞和黃體芳也都表示,各有奏疏,這是不能強人所難的,因而又改變了辦法。 改變的辦法是,禮王所擬的原折,仍舊照上,此外有人願有所建言的,或合疏,或單奏,各聽其便。 於是除了徐、翁、潘的一個奏摺以外,清流中人,紛紛集議,寶廷、黃體芳、張之洞都有摺子,唯獨最喜歡言事的張佩綸,卻擱筆未動。 這是因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裡,必須全神貫注去搏擊,搏擊工部尚書賀壽慈。 ※ ※ ※ 賀壽慈是湖北蒲圻人,道光二十一年的進士,雖有文名,但因不願投入權相穆彰阿門下,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,竟不能點翰林,用作吏部主事,咸豐初年,一度進軍機,當章京,以後補上了監察禦史。照規矩,一為言官,就不能再留在軍機,賀壽慈當了禦史,亦頗有表現,經國大計,數數建言。在宦途上,平平穩穩地循資漸進,到光緒三年,已爬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。 可惜,賀壽慈已非複有當年不願廁身「穆門」的清風亮節,行逾不檢,頗有貪名。不但家人子弟與書辦之流往來,而且他本人還結交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商人,以致大受其累。 這個商人叫李春山,本名李鐘銘,是山西人,在琉璃廠開了一間極大的當鋪,九開間門面,字型大小「寶名齋」。李春山長袖善舞,當時的一班名公巨卿,甚至連惇王都被他巴結上了,在琉璃廠聲勢赫赫,眼高於頂。俗語說的是「行大欺客」,寶名齋既有那樣的規模,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,因而夥計做生意的那副臉孔,便很難看,京中的窮翰林,不知多少人受過他們的氣?別人倒還罷了,張佩綸何能受此輩的骯髒氣?當然要作報復。 一打聽之下,李春山最大的「護法」是賀壽慈。清流在京中大老中,最看不起三個人,一個董恂、一個萬青藜,還有一個就是賀壽慈。因而張佩綸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:「山西人李鐘銘即李春山,在琉璃廠開設寶名齋當鋪,捏稱工部尚書賀壽慈,是其親戚,招搖撞騙,無所不至。內則上自朝官,下至部吏,外則大而方面,小而州縣,無不交結往來。或包攬戶部報銷,或打點吏部銓補,成為京員鑽營差使,或為外官謀幹私書,行蹤詭秘,物議沸騰。所居之宅,即在廠肆,門庭高大輝煌,擬於卿貳,貴官驕馬,日在其門,眾目共睹。不知所捐何職?頂戴用五品官服,每有職官引見驗放,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,出入景運門內外,肆無忌憚。夫以區區一書賈,家道如此豪華,聲勢如此煊赫,其確系不安本分,已無疑義。現值朝廷整飭紀綱之際,大臣奉公守法,輦轂之下,豈容若輩借勢招權,干預公事,煽惑官場,敗壞風氣?應請飭下順天府該城禦史,將李鐘銘即李春山,即行驅逐回籍,不得任令逗留潛藏,以致別滋事端。」 接下來又說:「近來士大夫不分流品,風尚日靡,至顯秩崇階有與吏胥市儈、飲博觀劇、酬贈饋遺等情,請旨整傷」。這也是指賀壽慈而言,他的稟賦過人,食量甚宏,一頓能獨盡一隻肥鴨、一隻肘子,李春山投其所好,經常備盛饌款待。賀壽慈亦自忘其為一品大員,下朝以後,翎頂輝煌地直入寶名齋,公然無忌,引得路人無不側目。 奏摺到達御前,慈禧太后不免詫異,看賀壽慈儀表不凡,也聽說他頗有學問,詩書皆佳,而且,她還記得賀壽慈的長子賀良楨,現任南昌知府,門第興旺,何以不自愛如此?因而便跟李蓮英提起,問他有無所聞。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,李蓮英相當謹慎,「奴才無事不出宮。」他說,「外面的事不太明白。」 「你倒去打聽一下兒看!」慈禧太后說著,便拿張佩綸的奏摺,擺在一邊。 李蓮英伺候看折,已深知慈禧太后的習慣,這一擺是暫時不作處置,也就是要等他去打聽明白了再說,因而不敢怠慢。第二天一早出宮,到中午回來,趁慈禧太后休息的當兒,將賀壽慈跟李春山的關係,源源本本地據實回奏。 又辦了事,又替她解了悶,慈禧太后深為滿意,只是她亦鑒於安德海的覆轍,不願假以詞色,怕李蓮英恃寵而驕,替她惹些麻煩。 「把張佩綸的摺子發下去吧!看軍機上怎麼說?」 軍機大臣中,別人都不說話,只有寶鋆覺得很不是味道,大聲嚷道:「跟寶名齋有往來的,第一個就是李蘭蓀!張幼樵怎麼不說?」 恭王覺得他的話可笑,「算了吧,你!」他跟寶鋆說話,是無須講措詞的,「李蘭蓀跟他又沒有認親戚,也沒有公服赴宴,到寶名齋買書並不犯法,張幼樵為什麼要把他扯進去?」 張佩綸跟李鴻藻的關係密切,朝中無人不知,沈桂芬很冷靜地勸寶鋆:「佩公!張幼樵上這個摺子,不能不想到李蘭蓀,既然敢上,自然有恃無恐。所恃著,就是六爺說的那些話,買書並不犯法。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進去。」 「知趣一點兒吧!」恭王提出警告:「上頭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。賀雲甫也太欠檢點了,這個摺子越壓越壞,讓他明白回奏了再說。」 於是軍機擬旨,查問李春山也就是李鐘銘,跟賀壽慈是不是親戚?賀壽慈的複奏,說是「與商人李鐘銘,並無真正戚誼,素日亦無往來,其有無在外招搖撞騙之處,請飭都察院查究。」 「這話我就不明白了!」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賀壽慈的語病:「什麼叫『並無真正戚誼』?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。 這麼個說法,就靠不住了。」 「也許是乾親。」恭王隱隱約約地回答。 「乾親也是親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再看一看,有沒有人說話。」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