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九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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嗟歎良久,回頭再來考慮這個摺子的處置辦法。在這方面,她的思路格外敏銳,雖覺吳可讀的奏諫,跡近庸人自擾,但言路今非昔比,而以死建言,又是骨鯁之士立身處世的最高境界,清議的激動,可想而知,所以處置必須慎重。否則,小小的一個漣漪會引起險惡的波瀾。 這樣轉著念頭,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后。她已不大管事,而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可!因為吳可讀的奏摺上,雖是口口聲聲「兩宮皇太后」,其實與慈安太后全不相干,唯其如此,必得拉她在一起,好作個擋箭牌。 於是她輕咳一聲,剛轉過臉采,想看有什麼人在,而李連英已搶先一走,進入她的視界。 「你來!」慈禧太后說:「到『那邊』看看去!」 「喳!」李蓮英問道,「是請東佛爺過來,還是說,主子去瞧東佛爺?」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我去吧!把這個盒子帶著。」 「喳!」李蓮英向外做個手勢,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監,預備軟矯,然後極其敏捷地將攤開在桌上的那個奏摺,收入黃匣,捧在手中。 【四二】 「這就值得一死嗎?」聽完慈禧太后的話,慈安太后訝然相問,「面兩天我就聽說,有個禦史在薊州服了毒,說有一道遺折,我還以為他有什麼不白之冤,非拚命不可。誰知道是這麼回事!」 「本來就是瞎擔心。不過,總算是忠臣死諫,也怪可憐的。」 「是啊!」慈安太后說,「應該給他個恤典。」 「那是小事。」慈禧太后緊接著說,「我來跟姐姐討主意,這個摺子該怎麼辦呢?」 「這……?」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應了,她想了一會說,「能不能擱下不理?吳可讀的話,仿佛是指著七爺說的,一交下去,怕於他面子上不好看。」 慈安太后實在忠厚得近乎可憐了。慈禧太后心想,如今不必拿她作擋箭牌,倒是不妨拿她作個箭垛子,可用來表現自己的大公無私。 「怎麼著,」慈安太后又出了個主意,「先找五爺跟六爺來,問問他們有什麼好主意?」 這個主意也不怎麼高明。如說當作「家務」來辦,應該將文宗現存的四個胞弟都找了來商量,只召惇、恭,摒除醇王,倒象他該避嫌疑似的。慈安太后原來要回護醇王,而所出的主意,與本意矛盾,卻不自知。這也不必說破,讓她糊塗好了。 「跟五爺商量不出什麼來,只找六爺吧!」 於是第二天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恭王,賜座賜茶,作過一番家人之禮的周旋,慈禧太后談入正題,將吳可讀的遺折交了過去。 恭王匆匆看完,心裡也象慈禧太后一樣,松了一口氣,當時便有了打算,這個奏摺的處理,應該交付閣議,也就是訴諸公意。 「吳可讀死得冤枉!」慈禧太后在恭王沉吟措詞時,這樣表明:「當初迎皇帝入宮,我們姊妹倆也就是這個意思。」 「這個意思」是什麼?很顯然地,是說繼嗣、繼統為一事。恭王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有這樣的意思,還是有意作違心之論?但不論如何,這是個絕好的機會,也可以說是一個極好的「把柄」,必得把它抓住。 於是他接口說道:「請兩位皇太后的旨,是否可以宣明『這個意思』,將吳可讀的原奏,發交閣議?」 「可以!」慈禧太后毫不猶豫地答了這一句,轉臉又向慈安太后徵詢:「我想,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!」 慈安太后只怕傷觸醇王,但她實在拿不出什麼好主意,只好點點頭,表示同意。 於是恭王以軍機承旨的方式,親自擬了一道上諭,奉兩宮太后核可,交內閣明發:「吏部奏:主事吳可讀服毒自盡,遺有密折,代為呈遞。折內所稱,請明降懿旨,預定將來大統之歸等語。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,『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」。此次吳可讀所奏,前降旨時,即是此意。著王大臣、大學士、六部九卿、翰詹科道,將吳可讀原折,會同妥議具奏。」 邸抄一發,關心國事的,無不對「即是此意」四個字,大感興趣。尤其是「清流」君子,覺得這四個字包涵著極深的意義在內,頗有闡發的必要。所以寶廷、黃體芳、張之洞等人,紛紛捉筆構思,各逞才華,要做一篇「定國是」的大文章。 當然,大多數的人只是口頭議論,對於「即是此意」這句話,見仁見智,各有解釋。有的說:母子到底是母子,慈禧太后當然希望將來的皇位,歸她承繼的孫子,所謂「妥議具奏」,就是要議出個確立不移的辦法出來。而有些人則認為慈禧太后誠意可疑,「即是此意」四字,含混不清,將來不知道會出什麼花樣? 會出什麼花樣?莫非還能將大清的天下,歸於葉赫那拉氏,這當然不可能的。因此,清議中相信前一說的居多。但是「預定大統之歸」,卻又格于家法,在事實上不易辦到。 在康熙以前,是立太子的。自奪嫡的疑案發生,雍正七年曾有上諭:「建儲關係宗社民生,豈可易言?我朝聖聖相承,皆未有先正青宮,而後踐天位,乃開萬世無疆之基業,是我朝之國本,有至深厚者。愚人固不能知也。」這道語意含精的諭旨,就表示建儲則易起骨肉相殘之禍,親身經驗,不便明言,所以說「愚人」不能知。而不建儲的制度,亦就在雍正朝確立下來,累世遵行,不敢違背。 如今要預定大統之歸,即為變相的建儲,當然不行。為此,閏三月十七下的上諭,會議卻一直遲遲不能舉行,即由於事先的協商、折衝,煞費周章,直到月底,方始有了大致相同的意見。 這個會議是由禮親王世鐸主持。禮烈親王代善,在太宗朝以謙讓成擁立之功,家風不替,世鐸在親貴中,出名的好脾氣,儘管有人說他謙卑得過了分,但人緣畢竟是好的,所以才具雖無半點,居然頗得慈禧太后的重視。這一次特奉懿旨,主持這個有關宗社大計,既為國事、又為家務的會議。當然,事先的折衝協商,亦由他來奔走。 他所接觸的都是王公大臣,都覺得這是個難題。吳可讀的話,不能說沒有道理,只是大清朝特重家法,高宗九降綸音,申明不建儲的用意,倘或有人敢違背祖訓,一定成為眾矢之的,輕則丟官,重則獲罪。而沈桂芬又力主安靜,恭王受了他的影響,也改了想借清議來裁抑醇王的主意,所以最後的結論,只有一個字:駁! 到了四月初一,內閣大堂,紅頂花翎,不計其數,近支親貴,無不出席,唯一的例外是醇王,告病不到。這雖在意料之中,但冷眼旁觀的人,心頭仍不免有異樣的感覺。 太陽已經老高了,禮王世鐸看看人已到得不少,打算開議,但他雖奉懿旨主持會議,而在禮節上須請示一個人。論公,惇王是宗人府宗令,他是宗令屬下的右宗正,論私,「小房出長輩、長房出小輩」,惇王是他的叔祖,所以他不便也不敢擅專。 「五爺爺!」他叫得很親熱,「跟你老請示,咱們就動手吧?」 惇王正在抹鼻煙,一面抽搐鼻子,一面象條獵狗似地用視線搜索,望到外面,用手一指,「等等!」他說,「等敢說話的人來了再說。」 於是舉座側目,望著連翩而來的四個人。這四個人兩俊兩醜,領頭的一個,身不滿四尺,而須髯如戟,相貌奇古,是翰林院侍讀學士黃體芳。跟在他身邊的那個,落拓不羈,仿佛臉都不曾洗乾淨,是名士派頭最足的國子監司業寶廷。俊的那兩個,一個長身白麵,雙目棱棱,一個骨秀神清,翩翩少年,是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和肅親王豪格七世孫,剛散館授職編修的盛昱。 清流的風頭十足,高視闊步,上得堂來,處處有人執手寒暄,就這時又有個人,瘦得象只猴子,撈起又長又大的實地紗袍子的下擺,一溜歪斜地沖了上來,惇王便說:「好了,張香濤也來了,可以開議了。」 於是禮王咳嗽一聲,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,慢吞吞地說道:「這是吳可讀的遺折,有沒有看過的沒有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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