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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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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是說:醇親王永遠是醇親王。生前既不能用「皇父」的稱號,身後亦不會被追尊為皇帝。如果有此一日,那便是蹈了明朝「大禮議」的覆轍,決非國家之福。 定議以後,少不得還有許多私下的議論,特別是翁同龢的話多。自從皇帝一病,連番召見。每每與軍機、御前「合起」,儼然在重臣之列,而且又新奉懿旨,與近支王公、軍機大臣、內務府大臣一起為皇帝穿孝百日,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「自己人」的表示。因此,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,覺得遇到自己該說話,可說話的時候,應該當仁不讓。 他要說的話是:醇王別項差使可開,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不可開。因為神機營是醇王一手所經理,如果改派他人,威望夠的,未見得熟悉,熟悉的威望又不夠。然而這話他又不肯在閣議中說,怕恭王不高興,只在事後預備上一個奏摺,專門陳述這個建議。 這天晚上正在燈下寫摺子,聽差來報,說「崇公爺來拜。」這沒有不見的道理,於是翁同龢具衣冠,開正門,親自出迎。 崇綺貴為公爵,但論科名比翁同龢晚,所以在禮節上彼此都很恭敬,吃臘八粥的日子,滴水成冰,大廳上太冷,延入書房款待。 崇綺新喪「貴婿」,心情自然不好,決不會無因而至,翁同龢意會到此,便很率直地動問來意。 「聽說老前輩預備建言,留醇王在神機營?」崇綺這樣問說。 翁同龢很機警,話說半句:「有是有這個想法,還待考慮。」 「我勸老前輩打消此議。」崇綺說道,「神機營的情形,沒有比我再清楚的。」 接著,他便滔滔不絕地大談神機營的內幕,章程如何荒謬、人材如何蕪雜?他在他父親賽尚阿因貽誤戎機被革職時,連帶倒楣,以後在神機營當過文案,所說的話,雖不免張大其詞,卻非無的放矢,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視。 但是,崇綺的攻擊醇王,所為何來?卻費猜疑。以他此刻的處境而論,真叫「沒興一齊來」,韜光養晦,猶恐不及,無緣無故開罪醇王,豈非不智之至? 這就見得內中必有文章了。翁同龢便把那個未寫成的摺子擱了下來,第二天進宮,找著榮祿,把崇綺夜訪的經過,略略一提,向他徵詢意見。 如果說神機營腐敗,醇王固然不得辭其咎,榮祿卻要負很大的責任,因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。然而榮祿卻深沉得很,笑笑答道:「你等著看吧!」 聽得這樣說,翁同龢自不便深問,敷衍了些閒話,已離了內務府朝房,預備回弘德殿時,榮祿卻又喊住了他。 「平翁,平翁!」榮祿將他拉到一邊,「我給你看一篇文章。」 說完,他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素箋,遞到翁同龢手裡,打開來一看,是一份折底,寫的是:「竊維立繼之大權,操之君上,非臣下所得妄預。若事已完善,而理當稍微變通者,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。大行皇帝沖齡禦極,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,十有三載,天下底定,海內臣民,方將享太平之福。 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,一旦龍馭上賓,凡食毛踐土者,莫不籲天呼地;幸賴兩宮皇太后,坤維正位,擇繼鹹宜,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,並欽奉懿旨: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,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,承家原為承國;聖算悠遠,立子即是立孫。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,即大行皇帝統緒,亦得相承勿替,計之萬全,無過於此。 惟是奴才嘗讀宋史,不能無感焉!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,傳弟而不傳子,厥後太宗,偶因趙普一言,傳子竟未傳侄,是廢母后成命,遂起無窮駁斥。使當日後以詔命,鑄成鐵券,如九鼎泰山,萬無轉移之理,趙普安得一言間之? 然則立繼大計,成于一時,尤貴定於百代。況我朝仁讓開基,家風未遠,聖聖相承,夫複何慮?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,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,接承統緒;第恐事久年湮,或有以普言引用,豈不負兩宮皇太后詒厥孫謀之至意? 奴才受恩深重,不敢不言,飭下王公、大學士、六部、九卿奏議,頌立鐵券,用作奕世良謨。」 翁同龢一氣讀完,對這道奏摺,雖不同意其中的看法,但覺得文字雅潔,立言有法,頗為欣賞。自稱「奴才」,可知是旗人,隨即問道:「是那位的摺子?」 「請你先不必問。我要請教,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?」 「遞了沒有?」 「沒有。」 「沒有遞,最好不遞。」翁同龢說,「如今頗有引用宋太宗、明景帝的故事的,其實情形不同,今上生有皇子,承繼大行皇帝為子,則將來繼統的,仍是今上的皇子。傳子傳侄,是一回事。那天擬懿旨,我主張加上『嗣皇帝』字樣,即是繼文宗的統緒之意,應該很明白了,無須有此一折,反成蛇足。」 「高明之至。」榮祿很欣慰地說了這一句,又悄悄囑咐:「不足為外人道!」 「是的。」 「還有,你可知道王某人,這兩天作何光景?」 「不知道。」翁同龢說,「懶得提他。」 翁同龢是懶得提他。王慶祺,而茶坊酒肆,卻正拿他作為話題,成了眾矢之的,因此,王慶祺不敢出門,只坐在家裡發呆。 皇帝的致命之疾,在十二月初五以前,是個絕大的忌諱,等一摘纓子,號咷痛哭之餘,少不得要問一聲,究竟是什麼病而致「棄天下」?這一來就瞞不住了,首先太監喜談是非,內務府的官員好談宮禁以自詡其消息靈通。於是一傳十、十傳百,添枝加葉,把王慶祺說得異常不堪。 太監跟內務府的人說話,向來誇大其詞,所以比較持重的人,還是存疑的態度,及至有個人說了一句話,連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,皇帝的送命,原來是由「寡人之疾」上來的! 這個人就是李德立。在龍馭上賓的第二天,就有個姓余的禦史,奏劾「將醫員立予屏斥治罪」,屏斥則其勢有所不能,治罪卻不可免,降旨說是:「大行皇帝天花,李德立等未能力圖保護,厥咎甚重!太醫院左院判李德立;右院判莊守和均即行革職,戴罪當差。」 「大行皇帝駕崩,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將天花治好,那怕拿我綁到菜市口,沒有話說!列公也有在東暖閣瞻仰過禦容的,天花不是落痂了嗎?」李德立在南書房發牢騷,「人人曉得,天花共是十八天,三天一期,到了落痂,已保平安。何嘗是我請脈不謹?」 「那麼,」有人問了一句:「『六脈俱脫』,總有個緣故在裡頭?」 「自然有緣故。」李德立指著南書房翰林孫詒經說:「最好請孫老爺去問貴同年。」 這就是指王慶祺。孫詒經跟王慶祺是同年,但鄙其為人,不甚來往。當然,也有人跟他相熟,深知他的底細的,私下閒談,談出來一副對聯,上聯是:「宣德樓、弘德殿,德業無疆,幸喜詞臣工詞曲。」下聯是:「進春方、獻春冊,春光有限,可憐天子出天花!」 ※ ※ ※ 這副刻薄的對聯,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「君臣遇合」,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,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,那班「都老爺」自然不會不知道。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,但這道奏章,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,有難言之隱,因而都躊躇未發。 有個湖廣道的禦史叫陳彝,字六舟,揚州人,卻想出來一條路子。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,有個同年叫謝維藩,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,正考官叫王祖培,就是王慶祺的父親。王祖培也是「詞臣」,道光二十年點了庶起士,一直當窮翰林,爬到內閣學士,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。廣東的鄉試,因為賭「闈姓票」的緣故,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。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,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,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,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。打算得倒好,無奈大限已到,走到江西地方,暴疾而亡。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,王慶祺得到消息,自然連夜奔喪。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,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:「父子兩翰林,又是考官,地方上照欽差接待,劉峴莊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。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。」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,尤其是衣冠中人,更應盡哀守禮,照規矩說,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,徑回直隸寶坻原籍,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,到了廣東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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