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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五


  「到廣東幹什麼?」聽到這裡,陳彝問道:「告幫?」

  「你想還有什麼別的事?」

  「難道,」陳彝有些不信,「熱孝在身,就一點不怕人家忌諱,到廣州去亂闖轅門?」

  「怕什麼?打著翰林的招牌,少不得都要賣帳。瑞制軍的慷慨你是知道的……」

  瑞制軍是指瑞麟,他一生的笑話甚多,但一生官運亨通,得力在寬厚慷慨。凡有京官過廣州,一定應酬,何況是放到廣東來的考官病故,且「孝子」又是翰林?當時除掉自己致送一份豐厚的奠儀以外,又叫人授意這年辦「闈姓」,出身「十三行」的南海伍家,斂了一筆錢送給王慶祺。

  「忘哀嗜利,一至於此!光憑這段劣跡,我就可以參他了。」

  「光憑這一段是不夠的。」謝維藩說:「還有荒唐的事。」

  「那就索性請教了!」

  「我只知大概,不敢瞎說。你最好去請教請教河南的京官。」

  「河南的京官?」

  陳彝略想一想明白了。王慶祺同治九年夏天丁憂,三年之喪,照例只算二十七個月,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闕赴京,補上了翰林院檢討,這年冬天就有宣德樓的奇遇,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。夏天有「考差」,以近水樓臺之便,放了一任河南考官。所以謝維藩所說的去問河南京官,必是指王慶祺上年在河南鄉試中玩了什麼花樣?若是出賣關節,則有咸豐八年柏葰的前例在,是砍頭的罪名。生死出入,關係太大,陳彝倒有些躊躇了。

  一打聽之下,並沒有那麼嚴重,但確是少見的荒唐。好幾個河南京官,異口同聲地告訴陳彝,說王慶祺在開封入闈,撤棘以後,微服冶遊,在什麼地方,招呼的那個姑娘,真所謂「指證歷歷」,看來絲毫不假。

  這一下陳彝可不必再躊躇了。字斟句酌地寫好一道奏摺,邀請至好公同商酌,無不大為稱賞,認為措詞得體,必可成為一篇名奏議。

  這道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裡,一看之下,覺得是從十二月初五以來,少有的痛快之事,當時就將慈安太后請了來,拿陳彝的奏摺念給她聽:「侍講王慶祺,素非立品自愛之人,行止之間,頗多物議。同治九年,其父王祖培典試廣東,病故於江西途次;該員聞喪之後,忘哀嗜利,複至廣東告助。去年王慶祺為河南考官,撤棘後公然微服冶遊。舉此二端,可見大概;至於街談巷議,無據之詞,未敢瀆陳,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。」

  念到這裡,是一個段落,趁慈禧太后停頓之際,慈安太后問道:「『街談巷議』,指的是什麼呀?」

  「你想呢,指的是什麼?」慈禧太后緊皺著眉說,「你再聽下去,就更明白了。」

  下面一段是陳彝自敘心境,語意涵蓄,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聽不明白,念得很慢:「臣久思入告,緣伊系內廷行走之員,有關國體,躊躇未發;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亶,日久必洞燭其人,萬不料遽有今日!」

  念到這裡,慈安太后的淚珠,已一滴滴往下掉,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紅了,擤一擤鼻子,繼續念道:「悲號之下,每念時事,中夜憂惶。嗣主沖齡,實賴左右前後,罔非正人,成就聖德。如斯人者,若再留禁廷之側,為患不細!應請即予屏斥,以儆有位。」

  念完,慈禧太后咬牙切齒地說:「王慶祺這個人!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。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裡。這些日子,我一直在琢磨,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?為來為去,為的是『有關國體』這四個字,竟拿他沒奈何。如今好了,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!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!」

  「怎麼辦呢?還能要他的腦袋嗎?」

  慈禧太后沉吟著說:「論他『忘哀嗜利』、『微服冶遊』這兩款罪,當然不能處他的死,也不能交刑部議罪,只能革他的職,還是便宜他了。」

  「我看,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……」

  「有了。」慈禧太后突然說道:「革職,永不敘用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。也夠他受的了。」

 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,把陳彝的奏摺拿起來看了一下,指著一處問道:「這句話怎麼講,『左右前後,罔非正人。』」

  「這是說,在皇上身邊的人,要個個都是正派的,才能成就聖德。」

  「這麼講就對了。」慈安太后說,「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。」

  「當然!」慈禧太后的那種目光如電,額間青筋隱隱躍動的,能令人不寒而慄的威顏又出現了,「小李那班人,都要嚴辦!」

  「內務府的人,何嘗不應該辦?」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說:「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!三海的工程停了吧?」

 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,終於點頭同意,而且舉一反三,很冷靜地察覺到,陳彝的奏摺中的所謂「街談巷議,無據之詞」,包括著許多不堪聞問的話。外頭可能認為皇帝咎由自取,甚至死不足惜。搞出這種荒唐事來,真正是天威掃地!如今再度垂簾,責任都在自己身上,最要緊的一件事,就是收拾民心,重建威信。

  因此,第二天召見軍機時,她自動提到:三海一切工程,無論已修未修,盡皆停止。恭王自然唯命是從。

  「進貢也停了吧!等三年以後再說。」

  各省督撫、鹽政、織造、關監督,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產,稱為「方物」,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於御用的一份,由縣而府、由府而道、由道而省,層層騷擾分潤,送到京裡,還要應酬王公大臣,都派在百姓頭上,是一筆很大的負擔。因此這道上諭,可以說是恩詔。

  接著便是談陳彝的那個奏摺,慈禧太后問道:「陳彝是什麼出身?」

  陳彝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,曾經嚴劾過內務府的官員,已是響噹噹的「都老爺」,這一次搏擊天下隱憾所聚于一身的王慶祺,諫草未焚,傳遍都下,越發聲名大起。恭王早知其人,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,對他的生平,頗有瞭解,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歷,接著又說:「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,是先帝手裡造就的人才。」

  提到先帝,便要垂淚,亦就因為恭王的這句話,慈禧太后對陳彝更有好感,「他這個摺子寫得很好。」她將原折交了下來,「看得出來是個忠臣!」

  「是!」恭王趁機答道:「言官當中,固然有不明大義、為人『買參』,或者不明大勢,膠柱鼓瑟的,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。如今人心鬱塞,大行皇帝之崩,天下臣民,更有難言之痛,臣請俯納陳彝一奏以外,更要請兩位皇太后,廣開言路,擇善而從,庶幾收拾人心,重開盛世,不負『光緒』的年號。」

  「是的!」慈禧太后深深點頭,「回想同治初年,上下一心,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。到後來——唉!」她仿佛不忍言似的,只用一聲長歎作結。

 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,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裡,再從深一層看,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!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,仍舊是垂簾之局,就不致於有今天。

  懂是懂了,卻沒有誰敢附和「頌聖」,因為女主聽政,始終是國之大忌。也就因為這個原因,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,老謀深算如文祥,細密謹微如沈桂芬,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,禁軍的兵權,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后的掌握,只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,看不到此。

  這一天要談的大事,醇王交出神機營,正是其中之一。但首先要對陳彝的奏摺有個了斷,王慶祺革職永不敘用,恭王完全贊成,只是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這一節,他認為是蛇足。當然,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。

  「王慶祺品誼有虧,已是本朝的廢物!」恭王這樣措詞,「臣以為不如隨他自生自滅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,反倒留下一個痕跡。數年以後,萬一有那不知輕重的地方官,為他奏請起複,反倒難於處置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!」慈禧太后很服善,「這一案就這麼了掉了,倒還落個耳不聞、心不煩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接著從懷裡取出一張單子,「醇王奏請開去所有差使,已蒙兩位皇太后,念其至誠,准如所請。空出來的各項差使,臣等公議,分簡王公大臣接替,現在開了個單子,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。」

  單子呈了上去,慈禧太后先拿手按著不看,向慈安太后用徵詢的語氣說道:「醇王的差使,只有一個頂要緊,神機營得好好找一個人管。」

  「是啊!」慈安太后順口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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