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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二


  名單開好,榮祿派出專人去傳懿旨,立召進宮。這二十九個人,起碼有一半還留在宮內,要宣召的,幾乎全是漢人,滿洲大臣中,只有一個文祥,因為病體虛弱,又受了這「天驚地坼」的刺激,支援不住,回家休息去了。

  不用說,這是商量嗣立新君。倉卒之間,不知如何定此大計?亦沒有私下商量的可能,擁立誠然是從古以來保富貴的絕好機會,但卻苦於無人可擁。一個個只是不斷在猜測,兩宮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,如果有了,那是誰?大清朝並無兄終弟及的前例,然則一定是為大行皇帝立嗣,看起來載治的兩個兒子,必有一個是大貴的八字。

  這時的西暖閣,已換了個樣子,一片玄素,點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燭,光焰為門縫中鑽進來的西北風,搖晃得不停。也不知是由於嚴冬深宵的酷寒,還是內心激動所致?只是一個個的身子都在哆嗦,牙齒震得格格有聲。

  ※ ※ ※

  就在這象雪封冰凍的氣氛中,聽得太監遞相擊掌,一對白紙燈,導引著兩宮太后臨禦,只聽見「花盆底」踩著磚地的聲音越來越近,最後還能聽得「窸窣、窸窣」擤鼻子的聲音,兩宮太后並排出現,一式黑布棉旗袍,光禿禿的「兩把兒頭」,沒有花,也沒有纓子,眼睛都腫得杏兒般大。

  站班迎候的王公大臣,隨著兩宮太后進了西暖閣,由惇王領頭行了禮。慈禧太后未語先哭,她一哭,慈安太后自然更要哭,跪在地下的,亦無不欷歔拭淚。

  慈禧太后在一片哭聲中開口:「如今該怎麼辦?大行皇帝去了,我們姐妹怎麼再辦事?」

  這一問大出意外,不談繼統,先說垂簾,似乎本末倒置。惇王、恭王和醇王,都不知如何回奏,首先發言的是伏在墊子上喘氣的文祥。

  「邦家不幸,宗社為重。唯有請兩位皇太后,擇賢而立,然後懇請垂簾。」

  這意思是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,選一個入承大統,這時恭王才想到,正是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了。

  就在皇帝駕崩到奉召入西暖閣的這段時間中,他在軍機大臣直廬中,已經跟人商量過,反復辯詰,為了替大行皇帝立嗣,也為了維持統緒,唯有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,挑一個入承大統,所以這時便磕頭說道:「溥倫、溥侃為宣宗成皇帝的曾孫,請兩位皇太后作主,擇一承繼大行皇帝為子……」

  他的語氣未完,惇王便緊接著說:「溥倫、溥侃不是宣宗成皇帝的嫡曾孫,不該立!」

  不該立,該立誰呢?若論皇室的溥字輩,除了載治的兩個兒子,此外就更疏遠了,惇王向來是想到就說,不問後果的脾氣,而這一說恰好逢合著慈禧太后的本意。

  「溥字輩沒有該立的人。」她的聲調顯得出奇地沉著,「文宗沒有次子,如今遭此大變,要為文宗承繼一個兒子。年紀長的,不容易教養,實在有難處,總得從小抱進宮的才好。現在當著大家在這裡,一句話就定了大局,永無變更。」她指著慈安太后說:「我們姊妹倆商量好了,是一條心,姐姐,是不?」

  慈安太后一面拿塊白雪絹擦眼睛,一麵點了點頭。

  「我現在就說,你們聽好了!」

  說著,雙眼中射出異常威嚴的光芒,被掃到的人,不由得都俯伏了。在理應該如此,因為宗社大計,生民禍福,就在她這句話中定局。

  「醇親王的兒子載湉,今年四歲,承繼為文宗的次子。你們馬上擬詔,商量派人奉迎進宮。」

  話還沒有完,肅然跪聆的王公親貴、元老大臣中突然起了騷動,只見醇王連連碰頭,繼以失聲痛哭,是絕望而不甘的痛哭,仿佛在風平浪靜的湖中,突然發覺自己被捲入一個湍急的漩渦中似的。本性忠厚的醇王,一直以為「家大業大禍也大」,如今片言之間成為「太上皇」,這禍是太大了!

  憂急攻心,一下子昏迷倒地,他旁邊就是他的同母弟孚王,同氣連枝,休戚相關,急忙上前攙扶,而醇王形同癱瘓,怎麼樣也不能使他好好保持一個跪的樣子。

  於是匆匆散朝,顧不得慰問醇王,都跟著恭王到了軍機處。一面準備奉迎四歲的新皇帝進宮,一面商量,如何將這件大事,詔告天下。

  有的說用懿旨,有的說應該在皇帝的遺詔中先敘明白。結果決定即用懿旨,也該在遺詔中指明。而新皇帝到底是以什麼身分繼承皇位,又要先說明白,不然就會象明世宗以外藩繼統那樣,搞出尊崇「本生」的「大禮議」,遺患無窮。

  「一定要說明白,新君承繼為文宗之子。」潘祖蔭說,「這樣子統緒就分明了。」

  「還要敘明是『嗣皇帝』,詔告天下,皇位由繼承大行皇帝而來。」翁同龢說,「這才不負大行皇帝的付託。」

  大行皇帝臨終並無一句話,何嘗有所付託,但大家都明白,這是為了永除後患,不得不有所假託的說法,尤其是在醇王震動、大失常態的景象,記憶正新之際,無不覺得潘、翁兩人的見解,十分正確。

  「就這樣吧,」恭王作了結論:「承繼文宗為子,接位為嗣皇帝。」

  於是分頭動筆,潘祖蔭、翁同龢受命撰擬遺詔;「欽奉懿旨」的「明發」,則是軍機所掌的大權,他人不便參與,同時也不便由值班的「達拉密」動筆,所以恭王囑咐文祥擬旨。

  這樣分派定了,一屋子的人分做三處,翁、潘二人與南書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遺詔,文祥由榮祿陪著在東屋執筆寫旨,其餘的都在正屋商量喪儀。

  「我不行!」病後虛弱,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,擱筆搖頭:「簡直書不成字了。」

  「中堂!」榮祿自告奮勇,「你念我寫。」

  「好吧!你聽著。」文祥把座位讓給榮祿,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,略想一想,慢慢念道:「『欽奉懿旨: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,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,入承大統,為嗣皇帝。』」

  寫到一半,進來一個人,是沈桂芬,起先詫異,不知榮祿在寫什麼?及至看清楚是在擬旨,頓時變色,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不舒服,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氣憤,覺得榮祿擅動「『樞筆」,是件「此可忍、孰不可忍的事」!

  然而此時何時?皇帝初崩,嗣君未立,為了榮祿擅動樞筆而鬧了起來,明明自己理直,亦一定不為人所諒,說是不顧大局。看起來竟是吃了個啞巴虧。

  沈桂芬的氣量小是出名的。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從天津奉召入京,帶了好些海鮮,分贈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,獨獨漏了沈桂芬一份,事後發覺,深為惶恐,趕緊又備了一份補送,沈桂芬拒而不納。

 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,陪客中有一個來自外省,京朝大老,素不識面,主人為雙方引見時,那陪客一時忽略,未曾意會到「沈尚書」是「大軍機」,禮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,沈桂芬亦大為不快,竟致悻悻然不終席而去。

  禮節細故,尚且如此,何況擅動「樞筆」?要發作實有未便,不發作心裡堵得發慌,所以在東屋坐立不安。而榮祿一向幹練機警,這時因為新逢大喪,心裡有許多大事在盤算,竟不曾發覺沈桂芬的神色有何異狀?至於文祥,體力衰頹,心神受創,當然更顧不到了。

  「行了!」文祥還將旨稿遞了給沈桂芬,「經笙,托你拿去跟六爺,還有幾位商酌一下,就遞了上去吧!」

  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,沈桂芬答道:「仲華的大筆,自然是好的。何用再斟酌?」

  壞了!榮祿恍然大悟,自己越了軍機的權,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,更不能說要回來撕掉,請沈桂芬執筆重寫,只好以後等機會再說。

  於是扶著文祥走到外屋,只見恭王正與大家在字斟句酌,但不是「懿旨」是「遺詔」,最後定了稿,為大行皇帝留下的話是:「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載隆恩,付畀神器;沖齡踐祚,寅紹不基。臨禦以來,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,宵旰憂勞;嗣奉懿旨,命朕親裁大政。仰維列聖家法,一以『敬天法祖,勤政愛民』為本,自維德薄,敢不朝乾夕惕,惟日孜孜?

  十餘年來,稟承慈訓,勤求上理,雖幸官軍所至,粵撚各匪,次第削平;滇黔關隴苗匪回亂,分別剿撫,俱臻安靖,而兵燹之餘,吾民瘡痍未複,每一念及寤寐難安。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,凡疆臣請蠲請賑,無不立沛恩施。深宮兢惕之懷,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。

  朕體氣素強,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,加意調攝,乃邇日以來,元氣日虧,以致彌留不起,豈非天乎!

  顧念統緒至重,亟宜傳付得人。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:『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,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,入承大統,為嗣皇帝。特諭!』嗣皇帝仁孝聰明,必能欽承付託。『天生民而立之君,使司牧之,』惟日矢憂勤惕勵,於以知人安民,永保我不基;並孝養兩宮皇太后,仰慰慈懷。兼願中外文武臣僚,共矢公忠,各勤厥職;思輔嗣皇帝郅隆之治,則朕懷藉慰矣!

  喪服仍依舊制,二十七日而除。佈告天下,咸使聞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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