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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一


  「孫詒經所奏,緩不濟急。」恭王這樣奏陳:「如今唯有仍舊責成李德立,盡心伺候,較為切合實際。」

  「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沒有呢?」慈禧太后淒然說道:「他說的那些話,我們姊妹倆也不大懂,你們倒好好兒問一問他。」

  於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,與群臣辯難質疑。

  在李德立,這一個月真是心力交瘁,形神俱疲,又瘦又黑,神氣非常難看。皇帝的病有難言之隱,而他亦確是盡了力,至於說他本事不好,那是無可奈何之事,所以兩宮太后和軍機大臣,都沒有什麼詰責。孫詒經自然有些話問,只是不明病情,問得近乎隔靴搔癢,而且太醫進宮請脈,多少年代以來的不傳之秘,就是首先要在脈案、藥方上留下辯解的餘地,李德立又長於口才,這樣子就無論如何問不過他了。

  說來說去是皇帝的氣血虧,熱毒深,虛則要「裡托」以培補元氣,而進補又恐陽亢火盛,轉成巨禍。李德立引前明光宗為鑒,光宗以酒色淘虛了的身子,進大熱的補藥「紅丸」而致暴崩,是有名所謂「三案」之一,孫詒經對這重公案的前因後果,比李德立瞭解得還透徹,自然無話可說。

  「那麼,」到最後,慈禧太后問,「如今到底該怎麼辦呢?」

  「唯有滋陰益氣,敗火清毒,竭力調理,先守住了,自有轉機。」

  「能不能用人參?」

  「只怕虛不受補。」李德立道:「該用人參的時候,臣自當奏請聖裁。」

  「你看,」慈禧太后側臉低聲:「還有什麼話該問他?」

  慈安太后點點頭,想了一會才開口:「李德立!皇上從小就是你請脈,他的體質,沒有比你再清楚的。你怎麼樣也要想辦法,保住皇上,你的功勞,我們都知道,現在我當著王爺、軍機、南書房的先生的面說一句,將來決不會虧負你!」

  李德立聽到後半段話,已連連碰著響頭,等慈安太后說完,他又碰個頭,用那種近乎氣急敗壞,不知如何表達感激與忠忱的語氣答道:「臣仰蒙兩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,真正是粉身碎骨、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來。為皇上欠安,臣日夜焦慮,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。皇上的福澤厚,仰賴天恩祖德,兩位皇太后的蔭庇,必能轉危為安。」

  最後這兩句話,十分動聽,兩宮太后不斷頷首。這樣自然不須再有討論,恭王領頭,跪安退出。到了殿外,招招手將榮祿找了來,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討句實話:皇上的病,到底要緊不要緊?

  「怎麼不要緊?」李德立將榮祿拉到一邊,直挺挺地跪了下來。

  「咦!何以這個樣,請起來,請起來!」

  榮祿急忙用手去拉,而李德立賴著不起來,說是有句話得先陳明,取得諒解,方肯起身。

  「原是要你說心裡的話。你請起來!只要你沒有粗心犯錯,王爺自然主持公道。」榮祿已約略猜出他的心思,所以這樣回答。

  「聖躬違和,是多大的事,我怎麼敢粗心?」李德立咽口唾沫,接著又說:「皇上到底是什麼病,只怕兩位皇太后也知道了。現在榮大人傳王爺的話來問我,我不敢不說實話,皇上眼前的徵候,大為不妙。萬一有個什麼,全靠榮大人跟王爺替我說話。」說完,雙手撐地磕了一個頭。

  「起來,起來!有話好說。」榮祿提醒他說,「你的事是小事!」

  意思是皇帝的病,才是大事,此時情勢緊急,那裡有工夫來管他的功名利祿?李德立聽得這樣的語氣,雖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諾,依然禍福難測,但也不敢再嚕蘇了。

  「我跟榮大人說實話,」他站起身來,低聲說道:「皇上怕有『內陷』之危。」

  「內陷!」榮祿既驚且惑,「天花才會內陷,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嗎?」

  「不然,凡是癰疽,都會內陷。」

  李德立為榮祿說明,如何叫做「火陷」、「幹陷」、「虛陷」?這三陷總名內陷,症狀是「七惡疊見」,最後一惡,也是最嚴重的一惡,「精神恍惚」已在皇帝身上發現了。

  「何致於如此!你早沒有防到?」

  這有指責之意,李德立急忙分辯,他先念了一段醫書上的話:「『外症雖有一定之形,而毒氣流行,亦無定位,故毒入於心則昏迷,入於肝則痙厥、入於脾則腹疼脹、入於肺則喘嗽、入於腎則目暗、手足冷。入於六腑,亦皆各有變端。』」接著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額角,低聲說道:「心就是腦,皇上的毒,到了這裡了。還有句話,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這還有什麼不敢說的?」

  「榮大人,你聽見過『悔瘋入腦』這句話沒有?」

  榮祿不答,俯首長籲。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了句:「到底還有救沒有?」

  「很難了。」李德立很吃力地說:「拖日子而已。」

  「能拖幾天?」

  「難說得很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既說拖日子,則總還有幾天,不致於危在旦夕。榮祿這樣思量著,也就不再多問。那知道當天下午,皇帝的病勢劇變,入於昏迷。榮祿趕緊派出人去,分頭通知,近支親貴、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、弘德殿行走的師傅以及南書房翰林,紛紛趕到,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儀制了,一到就奔養心殿。但見昏黃殘照,斜抹殿角,三兩歸鴉,棲息在牆頭,「哇哇」亂叫,廊上階下,先到的臉色凝重,後到的驚惶低問。李德立奔進奔出,滿頭是汗。

  忽然,有名太監匆匆閃了出來,低沉地宣旨:「皇太后召見。」

  進入西暖閣,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,兩宮皇太后已經淚如泉湧,都拿手絹捂著嘴,不敢哭出聲來,只聽得李德立在說:「不行了!人都不認得了!」

  「怎、怎麼辦呢?」慈禧太后結結巴巴地問。

  跪在後面的翁同龢,抬起頭來,看著李德立,大聲問道:「為什麼不用『回陽湯』?」

  「沒有用。只能用『麥參散』。」

  就這時候,莊守和奔了進來,一跪到地,哭著說道:「牙關撬不開了!」

  聽得這話,沒有一個人再顧得到廟堂的禮節,紛紛站起,踉踉蹌蹌奔向東暖閣。入內一看,只見皇帝由一名太監抱持而坐,雙目緊閉,有個御醫捧著一隻明黃彩龍的藥碗,另外一個御醫拿著一雙銀筷,都象傻了似的,站在禦榻兩旁。

  見此光景,一個個也都愣住了。群臣相見,有各種不同的情形,或在殿廷,或在行幄,都知道何以自處,唯有象這樣子,卻不知道該怎麼做?有的跪下磕頭,有的想探問究竟,獨有一個人搶上前去,瞻視禦容,這個人是翁同龢。

  這一看,一顆心便懸了起來,他伸出一隻發抖的手去,屏息著往皇帝口鼻之間一探,隨即便一頓足,雙手抱著頭,放聲大哭。

  這一哭就是報喪。於是殿裡殿外,哭聲震天,一面哭,一面就已開始辦喪事,摘纓子、卸宮燈、換椅披,尚未成服,只是去掉鮮豔的顏色。而名為「大喪」,實非大事,大事是嗣皇帝在那裡?

  大清朝自從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間,第二次廢太子允礽,禁錮咸安宮以後,從此不建東宮,嗣位新君,在大行皇帝生前,親筆書名,密藏于「金匱玉盒」之中。一旦皇帝駕崩,第一件大事就是打開這個「金匱玉盒」,但是同治皇帝無子,大清朝父死子繼,一脈相傳的皇帝系,到此算是中斷了!「兩位皇太后請節哀!」一直在養心殿照料喪事的榮祿,找個機會到西暖閣陳奏:「國不可一日無君,如今還有大事要辦!」

  這一說,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進呈的,「六脈俱脫,酉刻崩逝」的最後一張脈案,慢慢收了眼淚,看著養心殿的總管太監說,「都出去!」

  「是!」

  太監宮女,一律回避,西暖閣內就是榮祿為兩宮太后密參大計。這樣過了半個鐘頭,才見他匆匆出殿,回到內務府朝房,用藍筆開了一張名單,首先是近支親貴:惇親王奕誴、恭親王奕、醇親王奕譞、孚郡王奕譓、「老五太爺」綿愉的第五子襲爵的惠郡王奕詳、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、恭親王的長子貝勒載澂,奕詳的胞弟鎮國公奕謨;然後是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、內務府大臣、南書房翰林、弘德殿行走的徐桐、翁同龢、還有個紅得發紫,現在紫得快要發黑的王慶祺,一共二十九個,算是皇室的「一家人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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