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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五


  太后垂簾始終被認作國家的大忌,所以雖是短局,亦必惹起清議不滿,因此,這個摺子一上,定有人在背後批評,是阿附慈禧太后,有失大臣之體。既然如此,則分謗的人越多越好,所以寶鋆接著文祥的話,大聲說道:「這該當家務辦,不但師傅該列名,而且得把九爺也拉在裡頭。」

  「九爺」就是孚郡王,他不在軍機,不在御前,照「家務來辦」,就得重新排名,惇王領頭,以次是恭王、醇王、孚王,然後是作為皇室「外甥」的伯彥訥謨詁、額駙景壽、貝勒奕劻、四軍機、四弘德殿行走,按照官位以左都禦史,翁同龢的把兄弟廣壽為首,以次為徐桐、翁同龢,而以最近正走紅運,居然主持挑選南書房翰林,而為翁同龢尊稱為「王公」的王慶祺殿尾。

  摺子是沈桂芬起的草,「合詞籲懇靜心調攝」,俟過百日之期,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後,再照常辦事。幾句話的事,等於寫個邀客的便條,一揮而就,送交恭王看過,找了總管太監孟忠吉,命他呈了上去請旨。

  兩番叫起,到了此時,已經午後,紛紛散去,但就在恭王上了轎時,孟忠吉飛奔而來,一路跑,一路喊:「停轎,停轎,還有起!」

  於是恭王停了下來,再召軍機和御前。惇王這天騎了馬來的,早就走了,特派侍衛傳旨,等把他從半路上追了回來,交泰殿的大鐘正打兩點。

  會齊到了養心殿,慈禧太后在西暖閣召見。她是經過一番冷靜考慮,覺得此事不可冒失,因為皇帝的意向,難以把握,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。等單獨召見後,才跟她談起,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熱心,並且隱約暗示,此舉怕傷了皇帝的心,以打消為妙。

  這一來就很顯然了,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,稍有遲疑,慈安太后一定會幫著他說話。照慈禧太后看,「東邊」是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所以釜底抽薪的辦法,是必得先在皇帝那裡設法說通了。否則事情不成,有損自己的威嚴。

  當然,對恭王他們,她另有一套說法,「此事體大,總宜先把利害關係說明白了才好。」她把原奏交了下來,「你們要先口頭奏明皇帝,不可以就這樣子奏請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慢吞吞地回答,是在心裡打主意,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釘子,如果措詞未妥,真的碰了釘子下來,慈禧太后一定會遷怒,而且再要挽回,相當困難,那不是自己給自己出了難題?因此,他這樣答道:「聖躬未安,不宜過勞,容臣等明天一早請安的時候,面奏請旨。」

  這個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,「對了!」她很露骨地暗示:「該怎麼跟皇帝說,你們好好兒想一想吧!」

  等退了下來,恭王一言不發就上轎走了。到了傍晚時分,李德立請過了脈,開了方子,帶著藥方草稿去見恭王,面陳皇帝的病狀,說是剛才所見,不如以前之「順」。

  不順即逆,恭王大吃一驚,「怎麼呢?」他一伸手說,「拿脈案來我看。」

  脈案上說天花「浸漿皮皺,」即是不夠飽滿,而且「略感風涼,鼻塞咳嗽,心虛不寐」,有了外感更麻煩了。

  再看方子,用的是當歸、生耆、茯苓等等益中補氣的藥,恭王越覺憂慮,「皇上的身子怎麼樣?」他說:「你照實講,無庸忌諱!」

  「腎虧!」李德立說,「本源不足,總吃虧了。現在不敢太用涼藥。」他接著又說,「今天大解三次,有點拉稀的模樣,這也不是好症候。此外……」

 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,終於消失,而臉色憂疑不定,雙眉蹙然,完全是有著難言之隱的神態。恭王的心也懸了起來,「卓軒!」他用相當威嚴的聲音說:「有話你這時候不實說,將來出了亂子,是你自作自受!」

  這個警告出於恭王之口,十分嚴重,李德立考慮了一下,毅然下了決心,「王爺!」他向左右看了一下,「有句話,不入六爺耳。」

 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:「你來!」

  鑒園的隙地上,新起了一座小洋樓,恭王在那裡佈置了一間養靜深思的密室,他帶著李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,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甬道,進入一間構築嚴密的書齋。有個聽差進來倒了茶,立即退了出去,隨手將一扇洋式門帶上,「喀」地一聲,似乎下了鎖。

  說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話,也盡有隱秘的地方,而恭王特地帶他到這裡,是表示格外慎重,好教李德立放大膽說實話。果然,李德立覺得這裡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,於是將皇帝生了「大瘡」的症象,源源本本說了一遍。

  恭王聽得傻了!臉色灰敗,兩眼發直,最後出現了淚光,只見他盡力咬牙忍住,拿一隻食指,抹一抹眼睛問道:「這個病怎麼治?」

  「緩證或有結毒腫塊,用『化毒散』,以大黃為主,急證用『搜風解毒湯』。不過,王爺,這個病,斷不了根的。」

  「談什麼斷根?能不發,或者發得輕一點,就很好了。」恭王又問:「這個病會不會在這時候一起發了出來?」

  「這也難說,從來還不曾聽說過這樣的病例。」

  恭王的臉色又沉重了,低著頭踱了好一陣方步,突然站住腳問:「卓軒,如今該怎麼治?」

  「自然是先治天花,今天這服藥保元補氣,能幫著皇上灌漿起頂,即是順症,往後就易於措手了。」

  恭王深深點頭:「膽欲大而心欲細,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說。聽說那個病,多在春天發,眼前大概不要緊。」他又問道:「這話你還跟誰說過?」

  「就只敢稟告王爺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你先不必聲張。」恭王搖頭微喟,說了一個字:「難!」

  幸好李德立這天的方子很見效,一夜過去,皇帝的天花,果然「灌漿起頂」,發得相當飽滿,精神也好得多了,雙眼炯炯,氣色甚盛,即使是虛火上升,也總比兩眼半開半閉,神色萎靡困頓好得多。

  卯正叫起,先叫軍機,皇帝已經坐了起來,等恭王等人行了禮,皇帝將手臂一伸,「你們看!發得很好。」

  天花確是發得很好,顆粒分明,一個個鼓了起來,即所謂「起頂」,昨天皺皮的那種現象消失了。

  「聖躬大安,天下臣民之喜。」恭王徐徐說道:「臣等每日恭讀脈案,也曾細問李德立,說皇上的天花之喜,來勢甚重,千萬疏忽不得,總宜靜心調攝。臣等公議,憂能傷人,總要設法上抒睿慮才是。」

  「說要調養百日。」皇帝問道,「日子是不是太長了?」

  「日子從容,調養得才好。只要皇上調養得體力充沛,百日亦不算多。」恭王緊接著說:「臣等公具奏摺,請皇上俯納微衷。」

  「什麼摺子?拿我看。」

  於是恭王將前一天從慈禧太后那裡領回來的、沈桂芬執筆的奏摺,遞了上去,小李持燭照著,皇帝匆匆看完,放下奏摺在沉吟。

  「你們先退下去吧!」皇帝不即接受,但也不曾拒絕,「等我想一想再說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等退下不久,複又叫起,這次是召見奏摺上列名的十五個人,兩宮太后在禦榻左右分坐,臉色都很沉靜,恭王就知道皇帝已經准奏了。

  推測得一點不錯,皇帝是這樣說:「天下事不可一日鬆懈,李師傅代為繕折,是權宜的辦法,這百日之內,我想求兩位太後代閱折件,等百日之後,我照常好生辦事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代表大家領旨。

  「恭親王要敬事如一,」皇帝用很嚴厲的聲音說:「萬萬不可蹈以前故習!」

  恭王依舊只能應一聲:「是!」

  接著便是慈禧太后開口:「昨天你們上摺子,我因為茲事體大,不便答應,要你們先奏明皇帝。」說到這裡她轉臉向皇帝解釋:「昨天西暖閣召見,是軍機、御前請見,當時我怕你心裡煩,沒有告訴你。」

  這是當面撒謊,好在沒有一個人敢去拆穿,皇帝亦信以為真,連連點頭,仿佛感激她的體恤。

  「你不必再煩心。」慈禧太后目光掃過,先看慈安太后,再看恭王等人,最後仍舊落在皇帝臉上,哄小孩似地說:「你放心養病好了,當著大家在這裡,我答應下來就是了。」

  意思是「勉徇所請」,皇上和諸臣還得表示感激慈恩。等退了下來,一面擬旨,一面商量。皇太后與皇帝到底不同,看折以及跟軍機見面,固無二致,但一般官員的引見,以及祭享典禮,皇太后無法代行天子之職,得要想個章程。

  「馬上就過年了,年底太廟祭享,得要遣派親王恭代。」寶鋆一一指明:「元旦朝賀,免是不免?京內外官員引見,怎麼變通?各種差考,誰來出題?」

  「元旦朝賀,經筵等等儀典,自然暫緩舉行。郊壇祭享,臨時由禮部奏請皇太后欽派人員恭代行禮。差考出題,由軍機辦理。只是京內外官員引見,」恭王想了想說:「改為驗放如何?」

  也只好如此。因為皇太后到底不便召見外廷臣子,而且看折也不是攝行皇帝之職。於是照恭王的意思擬定四條,連同沈桂芬所擬的上諭,一起送上去請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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