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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四


  「今天的脈象不好。」她憂形於色地告訴慈安太后,「要『胸次寬通』,才是順象,如今皇帝咳嗽、胸口發堵,這就不好。而且陰分不足,本源就虧了。這跟打仗一樣,外敵雖強,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將,也還不怕。皇帝的底子不好,我看將來真得要好好調養。」

  「自然。」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,此時對皇帝唯有憐惜心疼,將他平日的荒唐行徑,一古腦兒拋卻,「他平時也太累了,等脫了痂,讓他好好玩一玩吧!傳個戲什麼的,諒來外頭也能體諒,不會說什麼。」

  「這話也要先跟他們說明了才是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我擔心的是這一百天下來,內外大事,什麼都弄不清楚了。那時候重新開始辦事,摸不著一點頭緒,豈不糟糕?」

 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話中的微意?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問:「是啊!那該怎麼辦呢?」

  「當然要叫老六他們想辦法。」慈禧太后站起來說:咱們走吧!看看去。」

  兩宮太后傳軟轎到了養心殿,皇帝剛剛睡著,慈禧太后不叫驚動,傳了總管太監孟忠吉來問話。

  「昨兒晚上,『大外』行一次,進了半碗多鴨粥,又是半碗三鮮餡兒的元寶湯。」孟忠吉這樣奏陳皇帝的起居。

  「『花』怎麼樣?」

  「『花』挺密,比昨兒發得多得多了。李大夫說,花密是密了,發得還不透,要看明兒怎麼樣。」孟忠吉又說,「奴才幾個一天三遍拜佛,想皇上福大如天,一定蒙佛爺保佑,平平安安,順順利利。」

  「等平安過去了,我自然有賞。」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,「你們躲懶大意,伺候得不周到,我可饒不了你們!」

  「奴才萬萬不敢。」

  「皇后今天來看過皇上沒有?」慈安太后問。

  「今兒還沒有。」孟忠吉答道,「昨兒晚上來給皇上請安了,歇了一個鐘頭才回宮。」

  「喔!皇后說了些什麼?」慈禧太后問。

  「皇后吩咐奴才,盡心伺候。說皇上胃口不開,若是想傳什麼,通知皇后的小廚房預備。」

  「嗯!」慈禧太后遲疑了一會,終於問了出來,「皇后待了一個鐘頭,跟皇上說了些什麼?」

  「皇后跟皇上說話,奴才不敢在跟前。不過……」

  孟忠吉自覺失言,趕緊縮口,但已不及。慈禧太后自然放不過他,厲聲問道:「怎麼啦?」

  這不能再支吾了,否則慈禧太后一定翻臉,孟忠吉硬著頭皮答道:「皇后仿佛淌過眼淚。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得可怕,向慈安太后說了句,「你看看!」

  慈安太后不作聲,心裡又拴上一個結,慈禧太后對皇后的不滿,愈來愈甚,是她所深知的。曾經想勸,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護皇后,心起反感,誤會更深,而不勸則更不是辦法。就這遲疑躊躇之間,有太監來報,說皇帝已醒。這一打岔,便不容慈安太后有開口的機會,忙著去看皇帝要緊。

  皇帝臉上、手臂、肩項等處,全是紫色的斑皰,「花」發得果然甚密,但不是鼓鼓地凸了起來,而且也不是顆粒分明,有些地方亂糟糟連成一大片,這都不算有利的證候。

  兩宮太后並坐在禦榻前,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話,勸他安心靜養。皇帝表示,上煩兩宮太后睿慮,深感不安,又說不能親自看折,頗為著急。

  「我也知道你著急,總得想辦法。」慈禧太后轉臉向慈安太后說道:「我看也該讓他們進來看看。」

  這「他們」,當然離不了軍機大臣,其次是御前大臣。正好太監來請旨,說翁同龢請示,可否進見,於是慈禧太后傳諭,與軍機、御前一起進殿。

  進了養心殿,正間供著佛,大家一起磕了頭,然後孟忠吉打簾子,由恭王領頭,一起進了東暖閣,跪下行禮。光線甚暗,看不清楚,只聽皇帝小聲在問:「是那些人?」

  「軍機跟御前,還有翁師傅。」慈禧太后又吩咐:「拿蠟來!」

  孟忠吉答應一聲,立即派人取來兩支粗如兒臂的,明晃晃的紅燭,站在禦榻兩旁。燭光映照之下,越顯得皇帝的臉色如醉了酒一般。

  這時,慈禧太后已親自伸手,將皇帝的左臂,從錦被中挪了出來,揎擄衣袖說道:「你們看!花倒發得還透。」

  於是惇王首先上前,一面看那條佈滿痘皰的手臂,一面說著慰勸的話。惇王看了是恭王、恭王看了是醇王,一個個看過來,最後一個是翁同龢。皇帝真象酒醉了似的,兩眼似開似閉,神態半睡半醒,始終不曾開口。

  當著病人,什麼話都不便說,因而諸臣跪安退出,兩宮太后亦無訓諭。但等軍機、御前剛回原處,孟忠吉立即又來傳懿旨,說皇太后在養心殿召見。

  這一次召見是在養心殿正屋,佛壇用極大的一張黃幕遮住,幕前只設一張寶座,僅有慈禧太后一個人臨禦。

  這就是不平常之事。向來召見臣工,垂簾之時也好,撤簾以後也好,總是兩宮同尊,除非有一位皇太后的聖躬不豫。但此刻不聞慈安太后有病,然則就有疑問了,是慈禧太后有意避開慈安太后呢,還是此一召見,未為慈安太后所同意,不願出見?

  不論原因為何,有一點卻是很清楚的,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召見,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關係極大的話要說。

  十一個人個個明白,個個警覺,特別是恭王,因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發言,所以心裡格外嘀咕,磕罷了頭,微微側耳,凝神靜聽。

  「皇帝的情形,你們都看見了。」慈禧太后的聲音低沉,說得極慢,見得她自己也很謹慎地在措詞,「現在上上下下都著急,皇帝自己更著急。這七八天,各衙門的章奏,都是些例案,多少大事,擱著沒有辦,都因為皇帝不能親自看折拿主意。他著急的就是這些個。養病要安心,不能安心,就有好方子,效驗也減了。照李德立說,要過了百日,才能複元: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,你們要想辦法。事情明擺在那裡,應該怎麼辦,我想外頭自有公論。」

  恭王拿她的話,每一個字都聽入耳中,記在心頭,咀嚼體味,很快地聽出了真意,慈禧太后是要親自接管大政,卻又怕再度垂簾為清議所不容,「要想辦法」就是要想一個教「外頭自有公論」的辦法。

  「再有一層,」慈禧太后接著又說,「等過了十八天,靜心調養,也不能說整天坐著,不又悶出病來了嗎?皇帝到底年紀還輕,總要找點消遣,如果偶爾串串戲什麼的,想來外頭能夠體諒,不會有什麼議論。」

  這話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,而在此時來說,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這百日之內,既然要以絲竹陶冶性情,自是難勝煩劇,所以垂簾之舉,必不可少。她的用意甚深,在別人都能體會,唯有粗疏的惇王,全然不懂。只聽說皇帝要找消遣,串串戲什麼的,心裡大起反感。一年多來,搞得烏煙瘴氣,結果搞出這麼一場「天花之喜」,就是「找消遣」找出來的!

  他是想到要說就一定要說,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,因此膝行向前,仰臉說道:「臣請皇太后要好好兒勸勸皇上,消遣的法兒也多得很,種花養鳥,玩玩古董字畫,那一樣也能消遣老半天的。宮裡三天兩頭傳戲,外頭亦很有議論。」

  一聽最後這兩句話,慈禧太后便覺得刺耳,因為她的喜愛聽戲是宮內無人不知的,所以當惇王的話是專對她而發,臉色便不好看了。

  「外頭是怎麼個議論?」

  「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。臣願皇太后常念祖訓。」

  「列祖列宗的遺訓,我都記著。」慈禧太后質問:「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,高宗純皇帝呢?」

  惇王語塞,便又說道:「臣所奏不止一事。外面的傳言亦很多,臣實在聽得不少,好比骨鯁在喉。如象皇上微行,都因為皇上跟皇后難得親近的緣故。皇上大婚才兩年,在民間,少年夫婦,正該好得跟蜜裡調油似的,所以皇上跟皇后這個樣子,不免有人奇怪。」

  「我覺得你的話,倒教人奇怪。」慈禧太后更為不悅,「你的意思是,我們當上人的,沒有把兒子、兒媳婦教導得好,是不是?」

  「臣不是這意思。」

  「那是什麼意思呢?」慈禧太后厲聲詰責,「你們是御前大臣,皇上的起居行動,歸你們照料。他一個人溜出去逛,我不怪你們疏忽,你們反來怪我,不太昧良心嗎?」

  這一指責,相當嚴厲,五個御前大臣一齊碰頭,軍機大臣也不能說沒有責任,所以陪著謝罪,這一來翁同龢也就只好跟著碰頭了。

  「我們姐妹的苦心,連你們都不明白,無怪乎外頭更要有議論了。」慈禧太后一半是傷心,一半是做作,揮淚說道:「先帝只有一個兒子,在熱河即位的時候,肅順他們那樣子欺負孤兒寡婦,上了殿指手畫腳,歪著脖子直嚷嚷,皇帝嚇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,這些,你們不是不知道。我們姐妹倆,總念著先帝只有這麼一株根苗,他身子又不好,常常鬧病,不敢管得太緊,可也不敢放鬆。就這麼輕不得、重不得地把他帶大了,你們想想,得費多少心血?我們姐妹倆在宮裡,外頭的情形不大明白,皇帝行為越軌,全靠你們輔助。你們不拿出真心來,教我們姐妹倆怎麼辦?」

  說著,淚如泉湧,聲音也哽噎了。群臣不知是慚愧,還是惶恐,唯有伏地頓首,等她說得告一段落,恭王才說了聲:「皇太后的訓諭,臣等無地自容。如今聖躬正值喜事,一切章奏,凡必得請旨的事件,擬請兩宮皇太后權代皇上訓示,以便遵循。」

  這幾句話其效如神,立刻便將慈禧太后的眼淚止住了,「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。」她說:「寫個摺子來,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答道:「臣等馬上具折請旨。」

  於是跪安退出,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到了軍機處,惇王取下紫貂帽檐的大帽子,頭上直冒熱氣,一面拿手巾擦汗,一面埋怨大家:「你們怎麼也不幫著說一聲兒?」

  「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。有你這幾句,也盡夠了!」恭王回頭問文祥,「你看這個摺子怎麼上?」

  「軍機、御前,」文祥的聲音低微,看了看翁同龢說:「弘德殿諸公,是不是也要列名?大家斟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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