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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三


  兩個人仍舊回到內奏事處去斟酌方子,未開藥,先定脈案,李德立與莊守和仔細商量以後,寫下的脈案是:「天花三日,脈沉細。口喝、腰疼、懊惱,四日不得大解;

  頸項稠密,色紫滯兢豔,證屬重症。」

  「這樣子的征狀,甚麼時候可以消除?」

  「不一定。」

  答了這一句,李德立提筆,繼續往下寫藥名,用的是:蘆根、元參、蟬衣、桔梗、牛蒡子,以及金銀花等等。方子擬好,捧上榮祿,轉交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。

  「你看怎麼辦?仲華!」伯彥訥謨詁坐立不安的那個毛病,犯得更厲害了,一手拿著藥方,一手直拍右股,團團打著轉說:「是送交六爺去看,還是奏上兩宮太后?」

  「我看要雙管齊下。」

  「對,」他把方了遞了過去,「勞你駕,錄個副!」

  錄副是預備恭王來看,原方遞交長春宮,轉上慈禧太后,隨即傳出懿旨來,立召惇、恭、醇三王進宮。同時吩咐:即刻換穿「花衣」,供奉痘神娘娘。

  三王未到,宮門已將下鑰,慈禧太后忽又覺得不必如此張惶,而且入暮召見親王,亦與體制不合,所以臨時又傳旨,毋庸召見。但消息已經傳了出去,惇王與醇王,還有近支親貴,軍機大臣,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,想探問個究竟。

  要問究竟,只有找李德立,而他已奉懿旨在宮內待命,根本無法找他去細問經過,因此話便扯得遠了,都說皇帝的體質不算健碩,得要格外當心。獨有惇王心直口快,一下子揭破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隱憂。

  「我可真忍不住要說了,」他先這樣表白一句,「順治爺當年就是在這上頭出的大事。」

  真所謂「語驚四座」,一句話說得大家似乎都打了個寒噤,面面相覷,都看到別人變了臉色,卻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。

  「那裡就談得這個了!」恭王強笑道,打破了難堪的沉寂,「照脈案上看,雖說『證屬重險』,到底已經在發出來了。」

  「要發得透才好。」一向不大開口的景壽說:「剛才我翻了翻醫書,天花因為其形如豆,所以稱為痘瘡。種類很多,有珍珠豆、大豆、茱萸豆、蛇皮、錫面這些名目,輕重不等。皇上的天花,大概是大豆。」

  「什麼叫大豆?」惇王問。

  「顆粒挺大。」景壽掐著指頭作手勢,「這麼大,一顆顆挺飽滿的,就叫大豆。」

  『那不是已經發透了嗎?」

  「對了!所以這算是輕的,最輕的是珍珠豆,其次就是大豆。」

  「這一說,不要緊羅?」寶鋆問。

  「如果是大豆,就不要緊。」

  「那麼,怎麼樣才要緊呢?」

  「醫書上說:最重的叫錫面。顧名思義,你就知道了,發出來一大片,灰白的色兒,就跟錫一樣。那,」景壽咽了口唾沫,很吃力地說:「那是死證。」

  「不相干!」寶鋆大聲說道,仿佛夜行怕鬼,大嗓門唱戲,自己壯自己的膽似的,「脈案上說的是『紫滯幹豔』,跟錫面一點都扯不上。」

  「不過……」

  「嘚!五哥。」恭王搶著打斷他的話,「這會兒胡琢磨,一點不管用。明兒個早早進宮請安,看今兒晚上請了脈是怎麼說,再作道理。」

  這一說等於下了逐客令。等大家散走,又有一個客來專訪,是內務府大臣榮祿,他是怕恭王不放心,特地來報告,說皇帝黃昏時睡得很舒服。李德立亦曾表示,照眼前這樣子,雖險不危,他有把握可以治好,就怕發別的毛病。

  「別的毛病!」恭王詫異:「什麼毛病?」

  「我也這麼問他。他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樣子,好半天才說,不外乎外感之類。」

  「出天花總是把門窗關得挺嚴的,那兒會有外感?」

  恭王又問:「明兒進宮,還有些什麼儀注?」

  「就是花衣、懸紅。」榮祿說,「有人說奏摺該用黃面紅裡,還是順治年間留下來的規矩。等六爺明兒進了宮再拿主意吧!」

  到了第二天,宮中的景象,大異平時,各衙門均已奉到口傳的詔令,一律花衣,當胸懇一方紅綢,皇帝的正寢乾清宮,內外都鋪猩紅地毯。內廷行走的官員,則又得破費,要買如意進獻,一買就是三柄,兩宮太后和皇帝各一柄。一切都照喜事的規矩來辦,但這場「喜事」跟大婚、萬壽,完全不同,個個面有戚容,怎麼樣也找不出一絲喜色。

  病假中的文祥也銷了假,一早入宮,先到內奏事處看脈案,然後到軍機處,只見李德立正在向恭王回話。

  「大解已通,昨天進鴨粥兩次,晚上歇得也安。喉痛已減,皮色亦漸見光潤。」李德立的語氣,相當從容,「種種證象,都比前天來得好。」

  聽這一說,無不舒眉籲氣,仿佛心頭的重壓,減輕了許多。

  「不過,」李德立忽用一句轉語,「天花前後十八天,天天有險,但願按部就班,日有起色,熬過十八天,才能放心。」於是又個個皺眉了,「證狀到底如何?」恭王問道,「你的脈案上說,『證屬重險』,重到什麼程度?」

  「重不要緊,只怕逆。王爺請寬心,逆證未見。」

  景壽正在看醫書,對這些證狀特感興趣,因又問道:「怎麼樣才叫逆證?」

  「天花原是胎毒所蘊,等發出來,就要發得越透越好,故而發燒、咳嗽、舌苔黃厚、大解不通、小解短赤、口渴喉疼、精神煩躁,都是必有的證象,不足為慮。倘或手腳發冷、幹嘔、氣急、大解泄瀉、無汗,就是蘊毒不出,有一於此,皆為逆證。」

  「見了逆證怎麼樣呢?」

  「那……」李德立悚然肅然,垂手低聲:「我就不敢說了。」

  「李卓軒!」恭王倏然存立,握著拳有力地頓了兩下,重重說道:「這十八天你片刻不能放鬆,無論如何不能見逆證,過了這十八天,我保你一個京堂。」

  太醫院官員,是雅流官兒,做到首腦,不過五品,若能以京堂補缺,由小九卿而大九卿,進一步就是學士、侍郎的紅頂子大員,李德立自然感奮,連聲答道:「遵王爺的諭,我必刻刻盡心。」

  等李德立一退了出去,隨即便有太監來傳旨,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軍機大臣及御前大臣。到了那裡,從殿廷中望進去,只見慈安太后默然沉思,慈禧太后在廊上「繞彎兒」。於是恭王等人站住了腳,等太監傳報,兩宮太后升了座,才帶頭入殿,趨蹌跪安。

  「皇帝有天花之喜,今天好得多了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靠天地祖宗神靈保佑,這十八天總要讓它平安過去。皇帝這兩天不能看折,要避風,也不能跟你們見面,中外大政,你們好好商量著辦。務必和衷共濟,不能鬧意氣。我們姊妹倆,這兩天心裡亂得很,外面的事,不便過問,就能問,也照顧不到。六爺,你們多費心吧!」

  「是!」恭王答道,「臣等今日恭讀脈案,也傳了李德立到軍機,細問經過,證象雖重不險,兩位皇太后請寬聖慮。」

  慈禧太后是這樣暫時委諸重臣,協力治國的打算,但皇帝卻另有安排,特命李鴻藻「恭代繕折」,意思奏摺應如何處理,仍由皇帝在病榻親裁,口授大意,由李鴻藻代筆,而實際上代為批示。當然,這不會與軍機的權力發生衝突,李鴻藻批折,有「成語」可用,無非「閱」、「知道了」、「該部知道」、「交部」、「依議」之類,決不會長篇大論,自作主張,真的如大權在握。

  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,只過了兩三天。因為慈禧太后在想,皇帝的症候,即令順順利利過了十八天,靜心調養,亦得一百天的工夫,大政旁落,如是之久,縱使不會久假不歸,而上頭一定已經隔膜,同時在這一百天中,有些權力,潛移默轉,將來怕難以糾正收回。這樣轉著念頭,內心怦怦然,以前那些每日視朝,恭王唯唯稱是的景象,都浮現在記憶中,嚮往不已,通宵不寐。

 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,自鳴鐘快七點時請脈,算起來是得病的第八天,天花應該象「大豆」那樣發得飽滿才是,但細細看去,不如預期。同時切脈,發現了不妙的症候,最可憂的是,皇帝有腎虧之象。李德立內心警惕,認為該當有所透露,於是寫了兩百多字的脈案,開頭是說天花初起,「是重險之後,惟喜陰分尚能布液,毒化漿衣,化險為夷,」寫到這裡,發現「夷」字犯忌諱,在雍正、乾隆時,是可以丟腦袋的大錯誤,因而撕去重寫,改為「化險為平」,接著又說:「現在天花入朝,漿未蒼老,咽痛、音啞、嗆咳,胸堵腰酸等,尚未驟減;若得腎精不動,胸次寬通,即為順象。敬按聖脈,陰分未足,當滋陰化毒。」

  因此開的方子就有「當歸」、「元參」、「沙參」等等滋陰的補劑。擬好繕呈,慈禧太后看得非常仔細,看完沉思久久,下了決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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